顺路同行的人当中,杨麓和张良衡是丞相府词讼曹胥吏,专门押送下半年关中各地士绅百姓乡约到柱国府备案审查的。这两人还走访了相关的州县乡村,了解实际情况,以备柱国的垂询。袁兴宗是华县令,他将原本由官办的驿站承包给商人经营,既提高了驿站的使用效率,又为朝廷节省了不少开支,护国府准备先在关中推广试验,这番专门找他去问话,他便很可能被调入丞相府负责操作此事,迈出地方文吏入主中枢的关键一步。汪衡乃关中商人,六月份在潜龙柱上贴了一纸上书,建议朝廷允许商会利用券票所筹措股本,并列出了二十多条监控之策,因此被皇帝和护国府召见。
喻伯岩是去安西投军的,他身高体壮,穿着五十斤重陷阵甲,犹如一座铁塔,善使陌刀,舞动起来如同一片雪影。赵行德曾经见他硬生生斩得四个刀盾手连连后退,辽人铁浮屠也没有这般威势。燕月溪是个和善的中年商人,自称做东珠、南珠买卖的,但赵行德总觉得他的笑容背后藏着许多东西。宇文秉信是探亲回返的教戎军军士。
有了这群夏国人,赵行德和李若雪的旅途也有趣了许多。特别是杨麓、张良衡与赵行德年龄相若,这二人在夏国丞相府做事,专门负责勘察乡约,对各地的民情世风极为熟悉,问起赵行德关东的情况,往往和关西加以对比,各自都收获良多。
每当杨麓与张良衡谈及夏国乡约制度的优胜时,赵行德便颇不服输,颇有群英会舌战群儒的味道:“孟子曰,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关东之地,广开乡约、社仓结甲、乡曲义庄、义约、粥局等,可见此乃中国素来所有,并非贵国独创。”
见两名晚辈因为不熟悉关东情况而无法反驳,袁兴宗也加入进来,沉声道:“我朝乡约之制,乃蓝田吕二先生所倡,关中独有,即将推行全国。乡约与朝廷律法乃是一体,百姓自行约定之后,由柱国府、丞相府核准,在约条所及的州县村社之内,与律令府令效力相差无几,倘有不遵及背约者,等同触犯律法。如此以来,方能使善不济恶,并导引世风向好。贵国之乡约社条,与朝廷律法殊异,官府要么任其自流,要么担心结社谋反而横加限制,乡约的效力不足,难以担当引导世风之任。此乃与我国制度的大不同。”
袁兴宗亦是信奉孔孟之道的,此时关东人虽然号称独尊儒术,但实际下层重利之风更胜于关中,而且官吏贪渎也越来越厉害,很为夏国的儒生所不齿。他顾及赵行德的颜面,还没有说“关东便是朝廷律法也难以令行禁止,何况是乡约社条。”这等难听言语。
赵行德是实心人,闻言脸上微红,颇有些讷讷,马车内的李若雪却道:“袁大人此言差矣,吕二先生师从横渠先生张载,横渠先生却是关东汴梁人士。这乡约之制,分明源自《管子》和《周礼》中所提及的乡里制度,张夫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言犹在耳。袁大人岂能说这乡约之学乃关中独有呢?小女子读书虽然不多,吕二先生的著述也有涉猎,吕二先生著述宗旨,乃是‘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又道‘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并不见袁大人所说的‘关中独有’,‘与朝廷律法一体’之句啊?”
李若雪喉音婉转,字字清脆,她不忿袁兴宗贬低关东人,又让赵行德难堪,引经据典地毫不客气。袁兴宗只淡淡地笑了一笑,并不理会,心里却暗暗道,这女子学识不让须眉,只是气量偏狭小,本官不与她一般见识,”与女人辩驳,胜不为荣,败则为耻。虽然关中女子的地位远比关东为高,但袁兴宗却认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充分印证了孔孟之道的一贯正确性。
杨麓结结巴巴道:“赵夫人莫忘了,张载先生虽然生在汴梁,其后却是在我关中横渠讲学,弟子贤者如吕先生兄弟、李复、范育、游师雄等也是我关中人。”关中的儒生信奉的便是源自申颜、侯可,实际上由张载所发扬光大的关学,李若雪要把它的渊源强扯到关东去,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即便是对赵夫人颇为倾慕的杨麓也要反驳。
李若雪还未出声,赵行德却打圆场道:“以我浅见,孔孟道统传承是一脉数支,天下一家,何分彼此。吕二先生后来也到关东程门游学,并不曾执着于门户之见。”袁兴宗、杨麓、张良衡三人都并非不谙世事,见他如此,自然也不再争执下去。只不过大家唇枪舌剑,解除了不少旅途的疲乏和无聊。
赵行德一路留心观察夏国的民情,拜农牧兼有之利,即便是关中普通人家,每餐都也有肉食。城镇农村都饲养有不少牛羊,学士府督促州县衙门为入学的孩童配给当日的牛奶羊乳饮用。饮食结构的变化,再加上西北日照十分充足,使得夏国人的身躯普遍比关东要高上一头。越往西去,便越是地广人稀,田家稼穑越少,而畜养牛羊马匹越多。甚至许多农田种植的都是草料而不是粮食。驿站所提供的饮食,也更多的是牛羊肉、乳酪之类的畜产品,粮食在主食中所占的分量越来越少。但靠近水泽之地,便有农户饲养鸭鹅等水禽,也有用大网养鱼的,农户宅院前往往挂着一排一排的腌鱼和熏鸭肉。
“只有内地才是这样,”军士宇文秉信对赵行德解释道,二人是在切磋箭技的时候结交的朋友。宇文秉信还传授了赵行德一手五连珠箭的诀窍。“若是边境州县,军府会在每县修筑数座仓城,每一农户皆在城中有一座一百平尺的仓库,仓库顶上还可以打地铺睡觉。平时将粮食腌肉之类的都存在仓城中,一旦马贼、蛮夷之辈突入边境,百姓们只要带着老弱赶紧到仓城中躲避,壮丁乡勇凭借弓箭守卫一阵。等待军府调集军队把蛮夷驱逐再返回家园。”宇文秉信叹了口气,道:“不过,蛮夷和马贼也越来越奸诈了,每快到收割庄稼之前,都是军府最紧张的时候。”
“夏国有如此强兵,还难易完全防范蛮夷的骚扰吗?”赵行德奇道。
宇文秉信用马鞭指着官道旁广漠的原野,叹道:“百姓们不断地向蛮夷的地方开拓垦殖,敌我势力犬牙交错,确实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幸赖有仓城之制,能够避免大部分的损失和伤亡。”
赵行德点了点头。通过这几天的交谈和观察,他发现在乡村百姓当中,多数信奉孔孟之道的教书先生,和军府的军士威望不相上下。沿途都有护民官和州县官在驿站和袁兴宗会面。许多士绅通过开办义学、资助社仓之类的方式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信赖,进而被百姓推举为护民官。夏国人一生只有一次参加柱国推举的机会,年满四十岁的军士百姓,每十万人推举一人产生新任柱国。故而护民官在民间的人望对于想要晋身柱国府的人十分重要。袁兴宗亦广结善缘,积累人望,为将来进军柱国府做着准备。每当丞相府或者军府的举措有可能剧烈伤害到普通百姓的利益之时,护民官作为一种保守的势力,代表着百姓发出不满的声音,并将问题摊到五府的平衡机制上来寻求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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