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致仕。”
御书房内,内阁辅方从哲一脸凝重的说道,说话的语气十分坚定。
这已经不是方从哲第一次向皇帝提出致仕要求,光最近几天,方从哲给皇帝上的辞职报告就不下二十份。其间,方从哲找尽了各种借口,使尽了各种方法,可皇帝却咬紧牙关,坚决不肯松口。就连方从哲借病请假,也被皇帝硬生生的拦了下来。
恍然间,方从哲就好像又回到了万历年间。
那时候,君臣关系极度紧张,朝臣无不视入阁为苦差事,个个坚辞不就。一旦皇帝起用入阁,那些心怀天下的大人们就逃回家乡,不再做官。唯有方从哲,只因自己住在京城,而不得不成了万历皇帝的替罪羊,被按在内阁辅的位置八年,受尽了朝野的唾骂。
现如今,天启皇帝也学会了万历皇爷的招数,将方从哲的致仕报告束之高阁,并派出亲信太监到方府传旨,“国事繁忙,内阁阁臣不得以任何借口请假……”
无奈之下,方从哲只好借着奏事的借口,来御书房面圣,想当面辞职离任。
“朕不许。”对方从哲的来意,朱由校早有预料,也不以为忤,笑眯眯的给堵了回去。
“皇上,臣已经老眼昏花、年迈无用,还请圣上开恩,饶了臣吧……”方从哲只觉得眼前一黑,顺势就给皇帝跪了下去。
“方先生,朕不是不体恤老臣,而是,”朱由校微微的摇了摇头,表示对方从哲的**态度有些不满,“而是朕还没有想好方先生的继任人选,不得不多烦劳方先生几日。”稍微停顿了下,朱由校又笑道:“先生放心,一旦选好继任人选,朕一定放先生离去。”
“万岁,内阁的沈飗沈大人,解经邦解大人,等等等等,都是干练之臣……”方从哲急忙给皇帝推荐继任人选,再也顾不得什么忌讳,“若是万岁觉得现有的几位阁臣资历不够,也可以请向高老大人回来。至不济,也可以让大臣们廷推……”
方从哲再也顾不得许多,只想早早的把身上的担子交出去,好从即将到来烦中脱身出来。于是,和浙党素来不对劲的东林党大佬,也被方从哲推到了前台。
“先生真不愧是心底无私之人。”朱由校似笑非笑的看了方从哲一样,却紧接着说出了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难道方先生对朕就这样有信心?”朱由校收敛了笑意,盯着方从哲冷冷的说道:“方先生如此不顾君臣之情,就不怕朕心中不高兴吗?”
“万岁?”方从哲一下子就愣住了。和皇帝相处久了,觉得皇帝是个和善仁慈之人,方从哲难免就有些大意,行事就有些轻狂。现在听了皇帝的问话,方从哲才猛然惊醒,自己这样强行之时,怕是有点不太妥当……
“臣,臣行事不当,请圣上降罪。”方从哲俯下身去,毕恭毕敬的奏道。
“你也是三朝老臣了。”朱由校重重的叹了口气,“起来吧,回去把内阁的事务立起来,再好好想想,怎么做才是忠臣所为。”迟疑了一下,朱由校又道:“不管怎么说,这几年先生帮朕处理朝政,立功不,朕无论如何也会给先生一个体面的结局。若是先生回去想了之后,还是不愿意趟宗藩这潭浑水,那就再上份奏章吧……”
“万岁?”方从哲吃了一惊,抬头满是吃惊的看着皇帝。
“去吧,想清楚了再来回朕。”朱由校摆了摆手,示意方从哲退下。
“圣上真的准许父亲致仕?”方府内,方从哲的儿子方世鸿一脸吃惊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方世鸿的心中,一直认为父亲请求致仕是在白费功夫,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不会准许方从哲现在致仕。可方世鸿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出口答应了。
“太好了,”方世鸿用手抚掌,得意的笑道,“父亲能从漩涡中脱身出来,可谓件大喜事。儿子这就去叫几个菜,也好陪父亲喝上几杯……”
相比儿子的喜形于色,方从哲却有点神情黯淡,“皇上只是让为父好好地想一想,再给他答复……”
“父亲,你又犹豫了是不是?”方世鸿脸色大变,“宗藩是个大漩涡,谁沾谁不得好下场,父亲可要三思啊?”
“为父知道,”方从哲惨然一笑,“可你是否想过,我这样决然致仕,对皇上意味着什么?等皇帝处理完宗藩,会饶了我们方家吗?”
方世鸿怔了怔,顿时有点泄气。是啊,皇帝又不笨,那些大臣们也是个顶个的聪明,怎么会不知道父亲致仕的目的呢?即便是皇帝碍于脸面,不予追究,难道方家的后辈子孙就不再出仕了吗?
“当初朝廷派人核查宗藩生存状况时,父亲怎么不拦住呢?至不济也要由内阁主导啊?”方世鸿有点气急,开始口无遮拦的指责起自己的父亲来,“还有那些邸报,怎么就这样神通广大,竟然将朝廷调查的结果公之于众……”
方从哲听得一阵无语。
当初朝廷派人调查宗藩生存状况时,他就有种预感,要求由内阁主导。可那时候,汾州的案子闹得纷纷扬扬,正是皇帝对文臣们不待见的时候,自然不会依了内阁的意思。最后达成的方案是,地方官员,地方议会,和各地宗藩三方面联合调查,务必要得到最详实,最准确的宗藩生活状况。
到了各省各地的宗藩生活状况陆续报上的时候,方从哲也是煞费苦心,一直提醒皇帝注意保密。可那时候,国子监的监生闹事,皇帝无暇他顾。一时疏忽下,宗藩的生存状况就成了人所皆知的事情。
至于各大邸报得知消息广为传播这事,方从哲更是十分无奈。对大明的士人来说,抨击大臣、评议时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现如今得知天潢贵胄的生活堪忧,一个个都出于水深火热当中,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士子清流,自然要抒下自己的感受。而朝廷但凡有点不满,怕是当即就有顶挟制言路的罪名给执政大臣送上。
“当初提议调查时,事出有因,内阁也不便和皇上硬碰硬,”无奈之余,方从哲还要给儿子解释,免得儿子、家人不明白自己的苦衷,引得后院起火。“到了调查结果出来,上百个城市,上千名调查人员,朝廷又如何能控制的了消息?”
方世鸿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自然明白父亲所说的关窍所在。“只是那些王爷们也太过可恶,他们明明知道朝廷用度困难,还一个劲的哭穷。而那些士子也着实可恶,还帮着宗藩说话……”方世鸿忿忿不平的说道。
“为今之计,为父只有禀忠职守,和皇帝一起去平息宗藩的怒火了。”方从哲苦笑着摇摇头。
方世鸿虽是相府子弟,可毕竟没有官职在身,自然就和朝政隔着一层。可方从哲却不一样,作为执政十一年的老臣,他自然明白宗藩闹腾的苦衷。
自大明立国开始,除了洪武年间以外,这宗藩问题就是历代皇帝最大的难题。起初是塞王手中兵权,但经过历代帝王努力,在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生之后,各地藩王终于成功的被套上了绳索,被当成猪养了起来。可接着而来的就是众多龙子龙孙的生计问题。
没办法,老祖宗朱元璋出身不好,数学没学到家,把制度给定错了。再加上皇家姓朱,猪这玩意繁殖的比较快,一生一大群,这猪多了,猪食自然就少了。可朝廷的年收入就那么多,也不可能完全拿来养猪。
于是,在皇帝的故作不知下,在执政大臣的有意纵容下,一些文化层次不太高的吏,就会在登记皇室人口的玉蝶上少写那么几笔,在给宗室的年俸账本上少画个数字。就这样,宗室的日子越来越苦,一些偏远的子弟,如老祖宗朱元璋的非燕王系的其支后裔,已经出现了朱大疙瘩的这种贫民。
现在好了,皇帝一声令下,宗室们都欢呼起来,开始主动索取自己应有的权益。至于朝廷有没有钱,有没有能力给宗室支付那高昂的饲养费用,宗室们都根本不去管,也管不着。反正,大家伙日子过得苦,皇帝你是知道的,全天下人都知道的。
而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士子清流,看到龙子龙孙们日子过得如此艰难,完全有违儒家的亲亲之道,自然要站出来摇旗呐喊,指责执政大臣的不是。至于朝廷有没有钱,有没有能力给宗室支付那高昂的饲养费用,清流们管不着,也根本不去管。反正,朝廷不是自己当家,不让宗藩吃饱饭就是执政大臣的不对。
当然,宗室也好,清流也好,没有人去指责皇帝的不是。毕竟,这下令清查宗藩生活状况的是皇帝,皇帝已经在这件事上做到‘仁义’二字。
既然不是皇帝,那自然就是执政大臣的不对。
就这样,方从哲就华丽丽的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