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帝纳了熊廷弼的长女为妃,京城就有许多传言,使得张德受了不少冷落。这让张德颇为不满,连带的,对熊家、对熊廷弼执掌的新军衙门也是颇多嫉恨。
现又听了皇帝的意思,说是要将车马行的收益分三成给新军,张德顿时就有点不高兴了。他猛地抬起头来,想和皇帝说道说道,却发现和皇帝并肩坐着的妹妹正着急的和自己递着眼色。
张德愣了一下,终于将满肚子的不满忍了下来。
斟酌斟酌言辞,张德开口道:“万岁,微臣才疏智浅,怕是难以担当此重任。”
朱由校创办这个车马行,一方面是给宫里创收,另一方面也是想给新军增加点收入,为新军退役士卒找条活路。毕竟,新军的军费完全处于内阁、户兵两部的掌控之下,这让朱由校觉得难以加恩。而有了车马行的这笔款子却不一样,这是皇帝对新军将士的额外照顾。
至于把差事交给张德,却是碍于皇后面子,想给张德个差事做。另外也想让张家和熊家的关系拉的近点,免得自己耳边不太清净。
现在见张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仗着自己读过几年书,对差事还多有推辞,颇有清高看不上商贾之意。朱由校的心思就淡了许多。
“这件事不急,国舅可考虑考虑,再做答复。”朱由校淡淡的说道,心中却不看好张德,觉得他不会放下身段来做商贾之事。
“看万岁说的,”太康伯夫人李氏却说了话,“万岁爷有心提拔张家,我们怎么会不知恩典呢?”说着,李氏用手一推丈夫,“还不快点谢恩。”
和张国纪、张德父子的自负清高相比,一贯主持家务的李氏倒是看得十分明白。这车马行的收益虽然被宫中、被新军拿走了一半,接下来的一半也会分润多半出去。可车马行做好了,收益却远远不是几个田庄所能相比。
现在张家出了个皇后,又有太子傍身,已经算得上大明顶尖的勋贵,可根基毕竟太浅。根基浅了,一些挣钱的营生就难以插足进去。根基浅了,张家就经不起风雨冲击。现在难得有了机会,既能挣钱,又能和军方拉上关系,李氏自然不能放过。
张国纪习惯性听夫人兼表姐吩咐,虽觉得有伤自己文人清名,但想起生活不易,也就欣然从命,带了妻儿向皇帝磕头谢恩。
倒是张德年轻气盛,觉得自己人,又家境富裕惯了,不知道生活艰辛,跪下的时候还兀自不服气。
朱由校见事情虽不圆满,但也算是得到解决,也就不再多说。又和张国纪等人闲聊几句,便起身回宫,扔下李氏教子训夫,指点迷津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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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这么说,经过几年的磨合,内廷也好,外朝也好,都有大批的聪明人摸清了皇帝的喜好和做事风格,朱由校已经不需要乡最初那样,逐个的向大臣、向太监们解释自己的思路,相应的工作效率也提高了许多。比如,像车马行这样的小事,只要朱由校确定了主事人选,定下了分成比例,作为内廷财会部门的御马监,自然会派出人员和太康伯府、和新军后勤署沟通。等到沟通完毕了,一份最能体会皇帝思路的商行组建方案,就会顺利的摆在皇帝的案几上。
其实,这也并不难理解。和大明帝国的精英们相比,在察颜观色、体会上意上,前世只是小公务员的朱由校那是望尘莫及的。更何况,朱由校也一直有意的在灌输自己的执政思路,处事办法,以为自己改造大明创造便利。
不过,宫内宫外能体察圣意的人固然不少,可公认最能体察皇上心意的,还要说内阁大学士沈飗。自沈飗入阁以来,一直被朝野清流骂做谀君媚上之辈,但不可否认,如不是能真正体会皇帝的心思,沈飗也不可能在皇帝面前混的风生水起。
可是,这个最会体察皇帝心意的沈飗大学士,现在却真正的做起了难。
前不久,三法司审结了汾州案,并将审理结果报到御前。若是按照皇帝以往的性情,不管对这审理结果是否满意,都会有个态度出来。可沈飗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一反常态的给予留中。此后的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再明确批复此事。
固然,这段时间朝廷的事情实在不少,先是国子监监生闹事,后是皇帝纳美。可按照沈飗对皇帝的了解,这汾州案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没有结果啊?
难道,这里面还有自己不明白的缘故?沈飗看了看手中的公文,疑窦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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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州的事情暂且放下,”对于沈大学士的疑问,朱由校淡淡一笑,却问起了另外一桩事,“博平伯世子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上元节那天,朱由校嫡母孝元皇后郭氏的娘家,博平伯夫人哀求到御前,说博平伯世子郭浩博打死人命,请皇帝开恩饶恕。
朱由校当时多了个心眼,以不了解详情推了一下,随后又交给了沈飗处理。现在见到了沈飗,便问起此事。
沈飗苦笑着摇摇头,将手中的一份公文呈了上去,“这是臣调查得到的结果。博平伯世子一直在京城内横行无忌,臣也早有耳闻。可没有想到,博平伯世子竟然这样肆无忌惮。竟然在闹市中快马撞伤行人,还指挥家人将伤者活活打死……”
沈飗虽人品低劣,功利心强,可也是熟读诗书,深受儒家仁恕思想熏陶,自然对郭浩博的这种行径看不上眼。
“是撞伤人后,又将人活活打死?”朱由校吃惊的看着沈飗,觉得难以置信。
“臣不敢有丝毫虚言,”沈飗点点头,“当时,左佥都御使左光斗正好从那里路过,便指挥从人将郭浩博擒拿到顺天府治罪。直到现在,郭浩博还在顺天府大牢中关押。”
左光斗?朱由校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是闹到自己面前,原来是被这个历史上有名的硬骨头给撞上了。
抬头看看沈飗,朱由校一阵好笑。沈飗这个浙党领袖,公认的谀君媚上之臣,怕是在左光斗面前吃了不少苦头吧。可朱由校心中却又是一阵庆幸,幸亏自己过了个心眼,让沈飗出面查问此事。若是一时不查,派了内臣出去,还不知道被那些文人编排成什么样子。
“这件事,顺天府是什么意思?”朱由校问道。
“要依法审理,还要弹劾博平伯治家不严,纵子行凶。”沈飗一阵苦笑,这哪是顺天府的意思,这明明是左光斗的意思。可碍于物议,自己也不便为郭浩博脱罪。
“不是说有‘八议’吗?这郭浩博也够得上议亲和议贵了吧?”朱由校有点奇怪,按照明朝制度,贵族子弟犯法,可按照‘八议’来减免罪名、甚至不予治罪。即便是想审理相关案件,也要向皇帝请旨。可自己明明没有收到相关奏章,顺天府怎么能开堂审理呢?
“左光斗说,博平伯世子没有爵位在身,当不得‘八议’。顺天府尹也默许了此事。”沈飗悄悄的给左光斗上了点眼药。
朱由校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
沉吟了片刻,朱由校又问沈飗,“……沈爱卿怎么看此事?”
“此事民怨甚大,京师内早就传的沸沸扬扬。顺天府此举虽有不恭,却也是为万岁分忧,万岁还是等案件审结之后,再作处置吧。”沈飗虽对左光斗极其背后的东林党不满,但也知道这件事郭浩博做的实在太过。自己若是节外生枝,必定会使自己的名声雪上加霜。为此,沈飗就委婉的劝皇帝坐视事情发展。
当然,要是皇帝有了明旨,沈飗也不会临阵退缩。
朱由校觉得也对。左光斗也好,顺天府也好,自己若想处罚,完全可以事后进行,根本不用冒着被舆论非议的危险。至于博平伯世子,又不是自己的骨肉至亲,善报恶报都是自找,也不须自己担忧。
话虽如此,可想起博平伯府毕竟是孝元皇后母家,朱由校又有点犹豫。
“沈爱卿,如按照大明律,郭浩博该当何罪?”朱由校问。
“至少是个斩监候,这还是看在他是博平伯世子的份上。”沈飗应道。
见皇帝脸色有些不快,沈飗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忙接着说道:“其实,臣觉得顺天府按律处置也好,正可杀鸡儆猴,让朝中大小勋贵收敛一二。若是陛下开恩,也可以按照‘八议’,为博平伯世子减罪……”
“事后减罪?”朱由校若有所思。
“正是,勋贵子弟多有不法,完全是因为他们自恃有‘八议’护身,可以逍遥法外。如果陛下能改变‘八议’制度,变事前免罪为事后请旨减罪,那些勋贵子弟必定不敢以身试法。而陛下也可示天下臣民,国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沈飗越说越溜,突然间却是一愣。自己的这番话,怎么和大理寺卿姜旭的话那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