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听出了弦外之音,沉吟了一下,斟酌着言辞,向张嫣解释,“……有个叫俞大猷的将领,你知道不?”
“俞大猷,”张嫣有些不解,但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是和戚继光齐名的那个吧?好像是抗倭大将。”
“对,”朱由校点点头,接着解释道:“俞大猷能和戚继光齐名,并不仅仅是他能打仗,战功和戚继光相当。更重要的是,他和戚继光都是少见的兵法天才,对我大明的军制建设,都有着很深的研究……”
“可是,”张嫣有些迟疑,“戚继光的兵书,臣妾不曾见过,可也听人提过。可这俞大猷,他也写过兵书吗?”
“自然写过,宫中就有他专门上的奏章和书籍。”朱由校这几年,可没少看戚继光、俞大猷的明朝军事家的著作,虽都是纸上谈兵,却也不再是吴下阿蒙。他稍微斟酌了一下,便向张嫣讲解起俞大猷和戚继光的不同来。
和戚继光相同,俞大猷在练兵时,也注重选将、精练,这也是明朝所有军事家的共同之处。而与此对应的是,大明军队五日一练,便被称为强军。三日一练,兵卒便不堪忍受,视军将为虐下。训练成了军队的副业,种地做工,倒成了主要任务。
但和戚继光不同的是,俞大猷主张建立精干的军队,用两个人的粮饷来供应一个人,用质量来代替数量。而戚继光却反对……
“陛下,”听皇上如此推崇俞大猷,张嫣忙凑趣道:“既然这俞大猷早就提议过,那陛下就不妨把他请来,主持编练新军,裁减老弱病残……”
朱由校听得哑然失笑,“这俞大猷,早就不在人世了。再说,”朱由校沉吟了一下,“他的想法也不完全对。”
“为什么?”
“当初,朝廷曾经有过辩论,戚继光也曾上书反驳俞大猷的建军思路。”朱由校笑着解释道:“我大明,幅员广阔,人口众多,民乱、边患时有发生。如军队数量少了,就不能有效地布控全国。当地方有事的时候,便不能早早平定……”
“原来是这样。”张嫣有点失望,却俏皮的笑道:“也就是陛下懂得这些,臣妾一个妇道人家,就知道省钱,帮陛下分忧。却不知道这军队上,道道还真不少。[wzdff贴吧手打团]”
朱由校笑了笑,用手揉了揉张嫣的头,又接着说道:“俞大猷的做法不对,不能学。戚继光的做法对,却也不能学。戚继光在蓟镇练兵,虽军功卓著,可也耗费粮饷无数。朕没有那么多钱,也就不能把京师禁军全部训练成精兵。倒是李成梁的做法,朕可以学学……”
“李成梁?”张嫣一愣,却好奇的问道:“他又是怎么练兵的?”
“李成梁嘛。是个混蛋。”对于李成梁祸害辽东,朱由校恨得牙直痒痒,可对于李成梁的练兵思路,倒觉得尚有可取之处。
“李成梁练得是家丁,”朱由校沉着脸,话语中却带着几丝无奈,“朝廷给军将的军饷不够,练不成强军。可军将却要打仗,又必须需要强军。怎么办?李成梁便是榜样。
他身为辽东总兵,统领辽东所有兵马。便趁机克扣其他人的军饷,训练自己的家丁。他的一万多家丁,俱是骁勇善战之辈,倒也保证了他的赫赫战功。
这也是当前军中最普遍的做法。大大小小的军将,将自己得到的军饷,重金打造一支小而精干的家丁队伍。等到战时,这些家丁便充作督战队、敢死队,或驱逐其他兵丁上阵,或为军将敲定胜机。而家丁的规模大小,便是军将的地位高低……”
“这不是军阀吗?”张嫣吃惊的叫道。
朱由校扭头看了看张嫣,对她的敏锐反应感到惊奇。
“对,就是军阀。”朱由校微微颔首,“那些军将虽都在军ji,可那些家丁却不一样。他们或是军中勇士,或是民间招募。更有甚者,本就是江洋大盗出身。军将拿着朝廷的银子养着他们,平日里看家护院,战时则依为膀臂。这太平之时尚好,那些军将还会听从朝廷、听从文官的调遣。如是到了动乱之时,这些便都是祸根。”
“那陛下新建新军,是为了?”张嫣说到半途,却停了下来。
朱由校知道张嫣的忌讳,便直截了当的接口道:“对,新军就是朕的家丁。新军建成后,要分批轮戍京师,震摄原有的禁军,以及那大大小小的军头。”
“为什么不用以前的那些禁军?”张嫣不解。
“他们暮气太重,整顿编练的话,耗时太久,而且也不一定能成。”朱由校解释道。
张嫣终于明白了皇帝的苦衷,她苦笑道:“现在,又转回到银子上了。”
朱由校一阵讶然,却也无声的笑了。[wzdff贴吧手打团]
当初,内阁驳回了俞大猷的奏章,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考虑。大明朝的实质,是由一个个村庄组合成的体联合。受于地域、技术限制,朝廷并不可能对所有的地方财政进行干涉。于此相适应的,大明的军队也只能是卫所制。换句话说,大明的军队是各省的军队。大明天子并不是依靠军队,而是依靠礼仪维系着统治。
而同意了俞大猷的做法,建立一支游离于社会之外的武装力量。这不是大明的财政所能承受的,也不是大明的财务体系所支撑的。而大名鼎鼎的郑和舰队,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而被文官政府所抛弃。
可朱由校却知道,如不尽快整合整个大明的力量,参与到大航海中去,中国必定还会落后于世界。而想参与到大航海的争夺,就必须要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以及比较稳定的后方。可这一切的根源,却又绕到了大明的财政制度上。
“陛下,臣妾在祥符时,家中虽不算富裕。可拔拔算算,这上万两银子的家产总是有的。而和臣妾家中相当的,祥符也不下百家。”沉吟良久的张嫣,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她一脸不解的问道,“这民间如此富裕,可这朝廷的银子,却怎么总不够用?”
朱由校一阵无语。
他曾做过推算,此时一两银子大约值五百元。田地、住宅、店铺等等加起来,家产五百万并不算太夸张。祥符县又是河南首县,五百万身价以上的,能有一百家也是常理。可朝廷总收入不足五百万两,合人民币两亿多也是事实。想起后世上万亿的总税收,朱由校自然感到失落。
沉吟了片刻,朱由校解释道:“朝廷没钱,里面原因很多。但仔细归纳起来,也不过有三条。其一,免税的人太多。这宗藩、勋贵、士子是我大明最富裕的三个人群,可他们却都不用纳税。而一些不法之徒,更是把田地隐藏在他们名下,逃避朝廷赋税。可朕碍于祖制,却不能剥夺他们的这种特权。”
张嫣的脸顿时变红了,她的娘家,可是正经的皇亲国戚,自然也在免税之列。她尴尬的看了看皇上,见朱由校并不注意,忙追问道:“那第二呢?”
“其二自然是宗室了。宗室数量太多,却又要靠朝廷供养,。每年夏秋两季,地方上就会把大量财物转交给宗藩,此后才是上缴国库。即便如此,那些宗室也是常有不满之词。
可太祖皇帝却有祖制在,不许后世苛待宗室。而坊间舆论,虽对宗藩耗费不满,可更是维护太祖皇帝定下的亲族之谊。”
张嫣微微颔首。她也是知书达理之人,自然知道这善待亲族是儒家仁道。大明立国于仁,自然不会容许皇帝违背……
又想了想,张嫣带着一丝希望,最后问道:“那第三呢?”
“其三,”朱由校更是苦笑,如果说前两条都是错误的政策造成,还可以想办法避免的话。那这第三条,可就是现有的物质条件造成的必然选择。
“其三,大明疆域辽阔,交通不便。朝廷不能完全掌控每一个角落,只能把财政权力下放……”
张嫣顿时便愣住了。过了良久才苦笑道:“这三个原因,还真逗不简单。”
“是啊,”朱由校微微颔首,“让那些对免税习以为常的人交税,并不比杀了他们容易。让那些宗室少生孩子、多劳动致富,也是强人所难。而整合全国财政,却也非一日一夕之功。”说着,朱由校扭头看向太子的寝室,“辛辛苦苦几十年,却还要把一副烂摊子叫道煜儿手中。朕真的、真的不甘心。”
“陛下,”张嫣眼眶一红、眼泪便掉了下来,“煜儿,陛下对臣妾,对煜儿太好了……”说着,已经是泣不成声,趴在朱由校的肩上便嘤嘤的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过了良久,朱由校才红着眼睛劝张嫣,“朕还年轻,煜儿还小,朕还有时间。你放心,等朕合眼的那一天,一定把一个国库充足的国家,交到煜儿手中……”
“陛下……”张嫣又是一阵哭泣,却也避过了向皇上的答复。
朱由校却没有在意,他又想了想,才向张嫣讲道:“……这三个原因中,宗藩众多最为艰难解决,可也最受朝野关注。朕虽然一时间没有办法,可朕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陛下的意思是?”张嫣猛地坐直了身子,“陛下,你可不要做傻事?”
“傻事?”朱由校一愣,却笑着拍了拍张嫣的背,“放心,朕好事、坏事都做,唯独不做傻事。”见张嫣还是一脸的担忧,便一把儿把她拉到怀里,附到耳边私语道:“朕是这么想的,成立一个宗学……”
“让那些宗藩子弟都进京读书?”张嫣避开了皇上的嘴,认真的问道:“那些大臣会同意吗?那些宗藩子弟们,可都不是善茬啊?”
“朕想和宗藩联络感情,那些大臣有什么可反对的?”朱由校笑着解释道,“再说,那些宗藩,有许多是太祖、成祖册封的,早就和皇室不亲了。朕给他们一个机会,拉近宗族和睦,又有谁会反对。至于那些子弟们闹事、胡作非为,”朱由校冷冷一笑,“那也由着他们闹……”
张嫣听出了皇上语气中隐藏的杀机,可她还觉得有些不妥,“那些藩王,会不会以为这是送子为质?不肯啊。”
“送子为质?”朱由校哈哈大笑,“那些藩王,只要朕愿意,虽是可以撤了他们的王位,让他们生不如死。又何必假惺惺的,让他们派人质过来?”
张嫣不再说什么了,她沉吟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那,臣妾能做些什么?”
“朕会下旨,让太子也去宗学读书。”朱由校对张嫣的识趣很满意,便不再转弯子,“如有人问起,你就帮朕宣扬一下,不要漏了马脚。”
“臣妾遵旨。”张嫣心中苦笑,这还说,设立宗学里面没文章?
次日内阁会议后,朱由校颁布了一系列旨意,做出了大量政务、人事部署。
其中,熊廷弼回朝,担任兵部尚书兼提督新军事务,主管六旅新军。但兵部其他事务,仍由黄嘉善负责。
而杨涟,也回朝担任了右都御史兼提督宪兵事务,主管天下兵马风纪。将原本针对新军和辽东军的军事监督,正是扩大到所有军队。
但熊廷弼和杨涟的回京,却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朝野上下关注的,是袁可立出任奴儿干巡抚,徐光启升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一个偏远地区的巡抚并不出奇,可一个五年之后必定入阁的巡抚就必定要引人瞩目。再加上,和另外一个铁定入阁的孙承宗一样,袁可立也是东林党温和派。这让那些关注朝廷政治势力变化的有心人,怎不蠢蠢yu动。
至于徐光启,升任礼部尚书,分管经学院和科学院宗学,这怎么看都像是明升暗降。
但各方势力最关注的,还是因米脂民变引出的《生员名额变动办法》。
根据这个新出台地制度,自天启三年开始,只要本县五年赋税总和,超出前五年赋税总和的一成,便可以多分的一个生员名额。这怎不让那些担忧本县文气不足的士绅欢舞,而朱由校也借此,在加税上开了一个口子。
就这样,在一片喧哗之中,皇帝加恩宗室,在京城设立宗学的诏书,便被华丽丽的无视了。而诏令福建地方,勘察台湾岛并设置府县的旨意,更是连一点动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