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雄也罢,英雄也好,其实内心深处都有人性的一面。泡-书_吧()只是这份人性,对他们的影响远不及对普通人那么大罢了。
当右相严庄随着李猪儿来到御书房外的时候,安禄山已经从思念儿子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在书案之后正襟危坐,就像一头养足了精神,正欲择敌而扑的雄狮。
远远地望见书房里边的情景,严庄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向李猪儿打听:“李大人,陛下,陛下今天心情如何?!”
“还好吧!”李猪儿平素没少得了严庄的贿赂,想了想,用蚊蚋般的声音回应,“只踹了我两脚,没动军法。估计这会儿气儿已经消了。您老进去小心些,尽量拣能让陛下开心的话说。”
“那我心里就有数了。多谢李大人提醒!”严庄向对方拱手致谢,迈开步,缓缓走向御书房门口。
皇帝陛下最近脾气有些喜怒无常,这点儿大伙都清楚。所以谁也不愿意御书房单独奏对这份难得的荣誉落在自己头上。纵使是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严庄,也视之为畏途。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错了话,念在要给臣子留脸面的份上,陛下还不会做得太过分。如果在御书房里头,周围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则不然了。奏对的内容稍不如意,拳打脚踢乃家常便饭。前一阵子,吏部尚书高尚,就是因为说话时用错了几个词,被皇帝陛下一脚踢了个马趴。回到家中,足足调养了半个月才重新站起来。
御书房门口站着两个年青的小太监,见到右相大人走过了,赶紧让开半个身子,用手中拂尘挑开了珠帘:“陛下让你直接进去,不必通报!”
闻听此言,严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整了整袍服,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门,走到御案前,俯下身去,抱拳施礼:“臣严庄叩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早日一统江山!”
“免礼!猪儿,给右相搬个座位来!倒茶!”安禄山抬起头,双目之中血丝宛然,“右相大人辛苦了。大半夜的,本不该打扰右相大人休息,只是朕有些事情拿不准主意,需要及时找右相参详一二!”
“不敢,不敢!”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尊敬的待遇,严庄本来就绷着的心情,顿时如弓弦般断裂。一边长揖拜谢,一边急促地说道:“替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责。岂敢因为天色已晚,就,就,就那个......”
越是紧张,他嘴巴愈不利落,到最后,居然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好在今天皇帝陛下没有动手打人的兴趣,挥挥手,不耐烦地补充:“什么敢不敢的。你就当还是在范阳军中之时好了。那个时候,咱们君臣怎顾得上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说实话,如果不是你跟老高在一旁帮衬,朕绝对不会有今天。所以让你坐,你就坐,少跟朕婆婆妈妈!”
几句半真半假的话说出来,让严庄感动得两眼通红。欠着屁股坐下半边身子,哽咽着道:“若,若不是陛下,陛下不嫌弃微臣愚钝,将臣提拔至身边。臣,臣恐怕现在还蹲于长安城的客栈当中,等着吏部那些王八蛋慧眼识珠呢!所以,所以臣只恨无两个身体来回报陛下,绝不敢计算什么时候早晚!”
“什么话。凭你的本事,即便没有朕,考个状元,也跟玩一般!”安禄山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算了,咱们君臣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朕今晚找你有要事商量。孙孝哲那厮在唐军手中吃了瘪的消息,你知道了吧。说说,朕到底该怎么处置他!”
“臣,臣,臣乃文官,不,不太懂武事!”虽然在路上事先被李猪儿打过招呼,严庄依旧没想到安禄山问得如此直接。愣了楞,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若是问战略方面的调整,应该召见哥舒翰或者阿史那承庆,毕竟他们两个,懂得比臣多一些!”
“他们?”安禄山撇了撇嘴,满脸不屑。“一个是崔乾佑的手下败将,一个是只知道带队冲锋的莽夫,他们两个能给朕谋划出什么好主意来?!让你说你就说,毕竟你才是朕的右丞相,别事事都指望别人出头!”
这话,让严庄心里好生受用。猛然间又好像回到了起兵之前,谋主对自己言听计从之时。坐正了身体,朗声说道:“如此,如此,臣就大胆请陛下再召见一个人。听听他的话,陛下也能做到知己知彼!”
“哪个?”安禄山眉头皱了皱,约略有些不耐烦。他信任严庄,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而严庄在关键时刻,却要把这份荣誉分享给另外的人,实在是有些不知冷暖了!
“是宇文至,字子达。原来在安西军中,做过大宛都督府副都督。臣前一段时间曾经向陛下推荐过他。”严庄却对谋主的情绪变化浑然不觉,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回应。
“就那个丢下安西军自己跑来投奔你的宇文至?不过一见风使舵的小人罢了,跟他哥哥宇文德乃一路货色!不见,朕不想见他。”安禄山听到这个姓氏就觉得心烦,摆摆手,断然否决。
“他来投奔陛下,倒不是对安西军的出路失去了信心。微臣打听过,当年安西军那位姓王的采访使,受到边令诚的排挤,仅仅带着六百人西出葱岭,宇文至也是追随者之一。”
对于安禄山讨厌宇文至的原因,严庄心知肚明。其实不止宇文至一个,其他投靠了大燕国的旧唐文武,包括大将军哥舒翰和左相陈希烈,如今的日子都不太好过。虽然在新朝廷里的职位安排得都很高,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权力,说出来的话也不会受到任何重视!
昔日里越是颇负声望大唐旧臣,安禄山越不敢重用。因为他很难想象,有过一次“背信弃义”前科的人,会对新的朝廷忠心耿耿。虽然他自己也一样背叛了大唐。但在严庄眼里,宇文至应该是个例外,从某种程度上说,严庄非但不讨厌此人对大唐、对安西军的背叛,反而于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丝欣赏。
“哦?”听了严庄的解释,安禄山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玩味之色,“照你这么说,他是另有隐情了!莫非他投靠于朕,不是因为看出大唐已经日薄西山,想从朕这里谋求长久的富贵?那他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说,为了给封矮子报仇?!”
“陛下明察秋毫!”严庄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马屁,“当年王洵出使西域诸国,看上去几乎是必死之途,宇文至将军都奋不顾身地追随他。现在安西军的情况虽然差了些,大不了还可以跑回西域去,绝不会比当年的情况更糟糕,他却毅然离开了,就是为了给封矮子报仇。臣曾经跟别人打听过,他是到了半路上听闻封常清被杀的消息才与王洵割袍断义的,在此之前,一直为后者的左膀右臂!”
“哦!那倒是快意恩仇!”安禄山点点头,若有所思。“他在安西军中任什么职位,对大宛都督府的情况知道得多么?”
“此子曾为大宛都督府副都督,是军中除了王洵之外的第二人!”严庄见自己目的马上就要达到,赶紧趁热打铁。
宇文家族也算追随李唐开国的老世家之一。如今虽然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特别是在财富和人脉积累方面,远远超过了严庄这个当朝宰相。如果能够通过举荐宇文至,得到整个宇文家族的支持,今后他的宰相位置会越坐越稳,办起某些需要钱的事情来,也越发得心应手。
这些都是背地里的交易,不便宣之于口。好在大燕国皇帝陛下气度恢弘,也不会深究臣子们私底下的那些勾当。听严庄把宇文至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想了想,笑着道:“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朕倒想见一见他了?他现在在哪里?你可把他带进皇宫里来了?!”
“微臣不敢!”严庄赶紧起身做了个揖,笑着解释:“微臣身边正好缺个精通军务的人,前一阵子见陛下不打算用他,便收他做了贴身的侍卫统领。此刻,他正在宫门外等着保护微臣回家呢,倒是不曾进得皇宫里头来!”
“进就进了。朕又不是没跟你说过,可以直接带贴身护卫入宫!”安禄山笑了笑,大度地摆手。“猪儿,派人把宇文至找来。不对,是宣宇文至进宫见朕。这狗屁规矩,真他奶奶的费劲!”
“诺!”右监门将军李猪儿供了下身,出去宣召宇文至。
君臣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善意。接过小太监及时送上的茶盏喝了几口水,严庄压低了声音说道:“李监门乃距离陛下最近的人,如果他犯了什么错,陛下尽管交给有司处置。且不可动辄拳打脚踢。一则有失为君之道,而来,长此以往,无益于陛下的安全!”
“他敢.......”安禄山一竖眼睛,声音凄厉得如狼嚎。吼罢了,又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耸耸肩,笑着回应道:“多谢丞相的提醒,朕知道,朕最近脾气不太好。但猪儿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应该不会因为挨了几下,就对朕心怀怨恨。”
“尽管如此,陛下也应该小心些!”严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跟对方平心静气说话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抓住安禄山的话头,继续苦苦劝谏。
“朕知道了,朕小心便是!前一段时间朕也打过你,你也别往心里头去。都是李隆基那老儿闹的,朕本指望抓住他,千刀万剐,给庆宗报仇。谁想到,他居然那么没脸没皮的,丢下文武百官和长安城,自己跑路了!朕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发泄不出来,心里头,心里头别提有多难受,你也知道,朕是十一个儿子里边,唯独庆宗最合朕的意.......”说着,说着,眼圈便又红了起来,提起龙袍的袖子,轻轻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