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落河,胡言,壮士也! 是安禄山倾尽家底整训出来的精锐骑兵,将士皆披双甲,非亲贵大将不得统率。每逢战事最关键时刻,则拍马而出。一出,便瞬间锁定胜局。
从渔阳到长安,凭借手中的千余曳落河,孙孝哲不知道压垮了多少对手。可是今天,他却将手中的红色令旗捏了又捏,迟迟不愿祭出这只杀手锏。
这年头,找一个敢跟自己列阵野战的对手太难得了。一想到马上又要恢复往日那种连战鼓都不用敲就轻松取得胜利的日子,孙孝哲就觉得索然无味。好东西要慢慢品,不能一口吞下去。否则,在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心中都会觉得空荡荡的,无着无落。
胯下的坐骑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咴咴咴......”叫了几声,以示催促。孙孝哲摇头笑了笑,将令旗交给亲兵暂时保管,把目光继续投向战场中央。战场中央的局势依旧不甚明朗,无数人和马的影子,在暗黄色的烟尘里晃动,跌跌撞撞。由于沾染了过多的血迹,烟尘的边缘部分,已经隐隐透出了一抹淡紫色。就像塞外草原上秋天的落日,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暮色般苍凉的烟尘里,无数人在捉对厮杀。马蹄踏碎血肉之躯,刀刃隔断筋骨和脖颈。弩箭破空,兵器撞击,伤者哭号,战马哀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人世间最激昂,最华美的乐章。那是完全由生命写就的乐章,除了百战余生的将军之外,无人能听懂。
光凭声音,孙孝哲分不清战场上哪些是自己麾下的精骑,哪些是对方的爪牙。如果瞪圆了眼睛仔细观察的话,倒是可以发现烟尘正中央部分,颜色比两侧稍微淡一些,稠密度也不似两侧那般浓。那是刚才定南将军周锐带领骑兵凿穿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人和马的尸体,没有活物。更远的地方与此处相对,则应该为王洵那小子的中军,如今正与周锐所部骑兵绞杀在一处,难分输赢。
隔着暗黄色的烟尘,孙孝哲无法看见对手目前具体情况。但他凭借以往的经验,也能猜出个大概。兵力方面,敌方的中军人数好像比周锐所部稍充裕些,但大多是步卒。在平原上交手,步卒占不到任何便宜。即便他们拥有弩弓这种利器,同样在精锐骑兵面前没什么优势。骑兵只要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就可以令弩箭攒射失去作用。而瞄准击发,则属于传说中的绝技。很难想象一个弓手能不顾呼啸而来的马队,一边快速拉动弓弦,一边瞄准高速移动的目标。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两声高亢的号角,从烟尘另外一侧透过来,传进了他的耳朵。是安西军调兵的号角声,估计王洵那小子要拼命了。孙孝哲点点头,继续查看战场动静。目光透过浓浓的烟尘,他隐约觉得对面有一道亮光闪了闪,紧跟着,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随即,隆隆的雷声响起来,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抖。
“稀溜溜!”胯下坐骑发出不安的咆哮,扬起前蹄,四下乱蹬。孙孝哲心中警兆顿生,狠狠地拉了下马缰绳,控制住胯下坐骑。然后瞪圆眼睛,仔细观看。
他的目光依旧被横亘于战场中央的暗黄色烟尘遮断,从中央到两侧,看不出任何变化。但低沉单调的雷声却越发清晰,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栗。
不是雷,是安西军的战鼓。这支从西域归来的精锐,通常以角声为号令,很少使用战鼓。然而一敲起来,却如此惊心动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的间隔很大,但每一声都非常坚定。仿佛一敲下去,就宁可与敌人同归于尽,也绝不回头。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一浪接着一浪,由很远的地方,缓缓向前推进。没有停歇,没有变化,单调低沉,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这种鼓声令孙孝哲很是不安,偏偏又无法判断对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困惑间,从战场右侧,飞奔归来两名斥候,拱了拱手,大声汇报:“禀大将军,敌军牵出了大匹的骆驼,试图迟滞周将军的进攻!”
“骆驼?”孙孝哲楞了楞,满脸难以置信。骆驼那东西,虽然在渔阳一带不常见,但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无论灵敏度和冲刺速度,都远远比不上辽东马。唯一好处便是听话,容易控制。所以商队在遭遇马贼时,常常用骆驼组成肉墙阻挡马贼的攻击。然后再想办法点起狼烟向附近的驻军求救,或者献出部分财物请求马贼高抬贵手。
从西域归来的王洵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采用骆驼阵来应付骑兵攻击,倒也不失为一个妙招。至少,周锐及其所部骑兵的速度优势,在骆驼组成的血肉矮墙前,会被抵消得荡然无存。可那也不至于能改变整个战场的局势,毕竟周锐及其所部骑兵,个个都堪称身经百战。
还没等他把问题想清楚,又是十几名负责在战场外围警戒的斥候疾驰而来。带队的是一名小校,远远地便伏下了身子,气喘吁吁地汇报:“禀,禀大将军。周,周锐将军,周锐将军战没!”
“什么?!”孙孝哲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周锐将军怎么了?!”
“周锐将军被敌将阵斩了!”斥候小校策马靠近,大声重复。
“乱我军心,该死!”孙孝哲抬手一槊,便将斥候刺于马下。“本帅命你等监视外围动静,几曾命你等观察战场动向了。周锐将军怎么可能战死?一定是你等看错了,胡乱回来报告!”
剩下的几名斥候立刻将马拨开,以免被杀人灭口。他们今天的任务的确是监视战场外围动静,以防王洵还有什么援军会悄悄赶来。但谁也未曾料到,大伙没看见敌人的援军,却看见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定南将军周锐凿穿战场中央正在厮杀的敌我双方后,直扑安西军帅旗。安西军那位年青的主帅非但不派人阻截,反而将手中大部分骑兵都撒了出去,扑向孙大帅的左翼。当时此人身边只剩下了几百骑着战马的近卫和两千余步卒,根本不可能挡住定南将军周锐的倾力一击。正在大伙都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安西军中军之后突然有数百匹骆驼被驱赶了出来,哀鸣着,跪在了军阵之前。
骆驼墙!商队对付马贼的招数,基本属于光挨打不还手阵型!在渔阳之时,为了给安节度筹集军资,斥候们偶尔也会乔装打扮成马贼,对骆驼墙的优点和弱点并不陌生。所以只派了两个人回来报信,以期能博自家主帅一笑。
谁料转眼之间风云突变!被骆驼阵阻挡在外的定南将军周锐不得不改变初衷,将战马的速度放下来,集中力量寻找突破口。而狡猾的安西军先是隔着骆驼墙用羽箭向周将军所部偷袭,随即又丢出了大量投矛,令周锐部遭受了沉重打击。周锐将军被逼无奈,不得不带领麾下缓缓后退,以期调整策略,寻找新的突破点。安西军却突然自己推开了骆驼,大踏步杀了出来。
四百步兵,每人手中都提着丈许长的陌刀。踏着低沉的鼓点儿,一步步向定南将军周锐的人靠近。双方刚一发生接触,胜负就立刻明朗。挡在陌刀阵前方的周锐将军及其侍卫连人带马都被砍成了碎片,血肉飞起来,撒满了整个天空。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一波接着一波。刀光如雪,一浪连着一浪。接连失去了速度优势和领军主帅的周锐所部骑兵被彻底给打懵了,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抵抗。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部战场,立刻变成了一边倒的屠宰场。以往所向披靡的渔阳骑兵成了待宰羔羊,而安西军的屠夫们,在其主帅王洵的带领下,高高地举起了屠刀,毫不怜悯。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单调低沉的战鼓声穿过厚重的烟尘,传入孙孝哲的耳朵,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知道那名小校不可能蓄意欺骗自己,可在此时此刻,他必须欺骗身边所有人。“来人,把这几个胆小鬼给本帅拿下!”
“诺!”立刻有数十名亲信冲过去,将大声喊冤的斥候们拖下马背,绳捆索绑。孙孝哲不理会几个牺牲品的叫喊,一把从亲兵手中抓过红色令旗,高高地举起:“曳落河,跟随本帅,出击!”
“冲啊!”早已等得骨头发痒的曳落河们大声欢呼,高高举起铁锏、铁锤和狼牙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