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俯卧在结实的草地上,抬手测了一下风速。凉爽的山风从指间吹过,“嗯,大约每秒10米吧。”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着,一边拿起一夹黄澄澄的五发装三八口径子弹,压入狙击步枪的弹仓,随手拉动枪栓,“哗啦”一声,子弹上膛了。他透过瞄准镜看去,视野显得比平时更为透彻明亮。一切就绪,江涛开始用步枪上的十字准星对准目标。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今天选的位置有些低,俯卧的姿势让他感到有点不适,他关上保险,停下来调整瞄准镜的仰角,并仔细地加上了风向偏差。
再次瞄准,江涛把脸贴在粗糙的枪身上,用厚实的肩部紧紧抵住枪托,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在瞄准镜中微微发抖的十字准星。“慢慢来,别着急”,他暗自告告诫自己,右手食指缓缓地加力。
“砰”枪口冒出了一缕白色的烟雾。
“十环”,自动报靶机立刻显示出弹着点。江涛满意地眨了一下眼,抓起矿泉水喝了一大口,作为对自己的犒劳。
生意场上很多人用打高尔夫来训练自己的心态,但江涛不同,他用打靶来修炼自己。今天,他的状态很好,准备再连拿四个十环。对他来说,打这种固定靶不过是小菜一碟。
太阳渐渐升高,已经照在背上,留下一个俯卧的身影。打靶的人多起来,江涛的耳边充满此起彼伏的枪声。
当他细细瞄准,正要再一次抠扳机时,裤兜里的手机“嘟嘟”响起来,江涛非常厌烦这时候被人打搅,绷着身体僵了几秒钟,等着铃声识趣地消失,但电话响得很倔强。他叹了口气,不得不关上狙击步枪的保险,翻身掏出电话。
尽管耳朵还带着被枪声震荡的“嗡嗡”声,临近枪位上的短促射击也不时掩盖了通话声,但江涛还是从断断续续的通话中,听懂了崔大伟的意思:祁州那个合同,被天赛公司拿去了
江涛是飞扬集团总裁方勇亲自任命的深圳飞扬深圳公司的总经理,也是方勇最好的兄弟。
飞扬深圳人数不多,真正的直属员工不过五六十人,主营业务也非常单纯,就是代理进口小程控交换机,但江涛的经营下,短时间内已经声名鹊起。
而打电话来的崔大伟,是飞扬深圳最出色的销售精英,专门负责秦河省的销售,因为他的出色业绩,在深圳通信业中也赫赫有名,算是数万通信业销售者中的顶尖人物。
在如此阳光明媚的早晨,接到这个令人扫兴的消息,江涛不禁皱紧了眉头,眉心的那颗黑痣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说话的嗓门压过了身旁此起彼伏的枪声和欢叫声:“大伟,怎么搞的嘛?不拿十稳的吗?”
“本来客户已经答应签单了,但最后天赛用自己的产品杀出来,价格比我们低一大截。”对江涛的质问,电话那边的崔大伟颇有些怨气地说道,“我把他们的合同复印了一份,等会传真到公司,你自己看看。”
收起电话,江涛镇静了一会,又俯身重新瞄准靶标。
“砰”,自动报靶机报出九环。
江涛皱了一下眉头。他俯下身再一次尽力专心瞄准。他明显觉得,在扣动扳机时,自己的食指变得僵硬浮躁起来,不像第一次那么悠闲有度。“真没用,沉住气。”
“砰”报靶机又给出了八环。
江涛苦笑了一下,收起步枪,站起身,将剩下的两颗子弹退出来,交给身后的管理员,拍打着迷彩服上的草屑,扛起步枪朝服务台走去。
只要公司没有大的活动,天气允许,每到周末,江涛都会到这个靶场来温习一下射击,温习一下在部队的感觉。也因此,他和靶场的老板很熟,就连里面的服务员也都认识他。每次,他接连打中五个十环后,心情高兴,雄赳赳气昂昂地凯旋回来,都会与服务台的小姑娘闲聊上一阵子。
服务台后,一个圆脸女孩正在打理着一盆蝴蝶兰。蝴蝶兰低低伸展着纤细的柔枝,绽放着几串深紫色的花瓣。女孩看见江涛走进来,甜甜地笑着和他打招呼:“江老板,今天这么快就打完了?”
江涛顾自埋头往前走着,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怔。看到女孩笑容可掬的面庞,丝毫没有以往的兴致,只出于礼貌在鼻孔里“嗯”了一声。
“您今天还擦枪吗?”服务员的声音明显弱了许多。
擦枪不是来靶场打靶客人的义务。但在江涛的眼里,擦枪也是打靶的一部分。江涛每次来靶场,在打完靶后,总要花半个小时将狙击步枪擦拭得锃光发亮。这是他在养成的嗜好,他就莫名其妙地喜欢擦枪。每当看着给自己带来荣誉和掌声的精密武器,被擦拭得蓝汪汪的,江涛的心里就充满了成就感和快感。有时他甚至觉得,擦枪比打枪更有意思,更让人着迷。他偶尔也琢磨,或许是自己喜欢枪支给人带来的控制、征服的感觉,爱屋及乌,才喜欢擦枪的吧。今天听姑娘例行公事般地问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走出靶场大厅,太阳已经爬过山梁,懒洋洋地照射在铺满碎石子的停车场上。四周仍是一片静谧。
如果不是崔大伟的这个电话,这应该是一个惬意放松的周末。此时江涛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崔大伟丢了单,出人意料地丢了单他脸绷得紧紧的,埋头匆匆走向自己的小车。
崔大伟被打败了,飞扬深圳最出色的业务员被绝无仅有地打败了,就是他江涛被打败了。这让他措手不及,难以忍受。
在驱车回公司的路上,江涛给飞扬深圳的总工戴明伦通了电话,告诉他这一消息。果然,戴明伦也大感惊诧:“什么?年前他不一直在公司里嚷嚷,他要靠这个单搞个开门红嘛?丢给谁了?”
“天赛,我都没怎么听说过这家公司。听大伟讲,天赛是用他们自己生产的小交换机,搞价格战赢了这单。大伟已经把客户和天赛签的合同传到公司了。”“天赛自己的产品出来啦?这么快?这可一定要重视。我以前隐约听说他们在搞自主研发,没想到他们悄没声息就上市了。”戴明伦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老戴,十分钟后,我们在公司碰头。”
蛇口,在深圳的西部,与香港元朗隔海相望,因形状像张开的蛇嘴而得名。虽然只有小小的四平方公里,但蛇口却以它一贯的闯劲闻名于世。这里是国内创业者向往不已的福地,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小公司,就是从这里起飞,闯入国内乃至世界本行业的强手之林。
在蛇口中心偏南的小山坡上,有一座漂亮雅致的小钟楼。山坡平缓而满眼绿色,小钟楼像一个娇羞的少女偎依在小山脚下,恬静安详地熟睡着,让人们不忍心大声说话,生怕吵醒了她。这里仿佛与世隔绝,周围环境优雅洁净,气候温润,四季如春。即使到了冬天,栽满了整个山坡的荔枝树依然黛翠浓密,发出蜡质的闪闪亮光。站在小钟楼前,清爽的海风沿着荔枝树的树梢吹过来,让人有心旷神怡的感觉。
小钟楼共7层,飞扬深圳占据着小钟楼整整一个底层。这就是飞扬深圳公司本部所在地。飞扬深圳的装修主要采用磨砂玻璃的隔断,配上淡蓝色的色调,给人以高科技公司的现代感和清新明快感。门厅里铺着厚实的红地毯,靠边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族箱。几条长长的金龙鱼,在柔和的灯光下缓缓游弋。广东人尤其是商界人士,很喜欢这种尖牙利齿的食肉鱼类,据说它不仅能带来好运,还能避邪。江涛虽然并不信这一套,但也不反对。他觉得,至少,让客人认为飞扬深圳的风水旺,也没有什么坏处。
周末不上班,公司里安静而又幽暗,只有门口的几个保安在值班。
江涛刚进门厅,就“噼噼啪啪”把所有的灯打开。在头顶的日光灯还在闪烁时,他已三步两步冲到销售部的办公区。只是销售部的传真机上除了几份询价单外,并没有崔大伟的传真。
此时,戴明伦也从外面赶到。
戴明伦四十岁左右,是留学日本的博士,专工通信,身材瘦长,戴副金丝眼镜,头发整天软塌塌地趴在头顶。虽然看起来他有些婆婆妈妈和神经质,但内心同样充满了创业的激情。从日本学成回国后,戴明伦挤在政府机构,有一搭没一搭地撞了两年钟,到底熬不住生命如江水般白白流逝。在江涛创办飞扬深圳时,三言两语就将他拉下了海,现在虽然充任飞扬深圳的总工,但也参与经营事务,协助江涛布局谋划,在飞扬深圳的地位不可或缺。
“会不会是发到你办公室去了?”戴明伦看到江涛心急火燎地找传真,跟在身后提醒道,“公司重要的传真,都是直接发到总经理办公室的。”
江涛急步赶到自己的办公室,果然看到了那份让他打不出十环的传真。他一把操起传真,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两页纸的传真看完,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一份深圳天赛公司和祁州职业学院签订的合同,采取的是业内标准的361付款方式,即预付30%,货到安装后一个月内付60%,其余10%在三个月内付清。合同的乙方代表签着“张宁军”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真正让江涛和戴明伦震惊的是:这份合同的成交价,比自己能承受的最低价,还要低30%
“崔大伟与客户的关系再铁,也挡不住这么高的差价呀。”江涛抖着合同,似乎要将它抖出水来。他沉思了一会,忽然又说道:“崔大伟把这份合同传过来,不仅是想让我们重视这件事,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想表明他和客户的关系很铁吧。”
“对,他能把关系搞得那么铁,一定投入了不少真金白银,只是最后他没有拿下订单,就拿不到提成。他想让公司觉得欠了他的。”
“这一点是肯定的,不过我们现在还顾不上这些。老戴,我现在最想知道天赛这份合同,到底是他们为树立样板而做的亏本生意呢,还是他们一次正常交易?”“好,事不宜迟,我马上分头给公司的几个优秀业务员打电话,核实这个情况。”老戴回答得相当干脆。
半个小时后,除第二号业务员熊苍林手机无法接通,没联系上外,其他业务员都反映,他们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天赛公司的压力,有两个地方已见到该公司的业务员,其它地方的客户也收到了报价。
“动作好快呀,这才刚过年,就把网撒到全国各地了。”戴明伦看了汇总结果后惊讶地说。
“老戴,全国卖小交换机的公司有一百多家,我对前30名的公司都心里有数,这天赛一定在三十名以外了,不然我一定知道。”
“我也了解不多。天赛的长处不在销售,而在于技术研发。签合同的这个张宁军我知道,人很能干,是天赛的副总,第二号实权人物。”说完,戴明伦又转了话题:“不过,我们的业务员反应这么一致,会不会是他们串通起来,借着这件事给公司施加压力呢?你知道崔大伟那个人,可是很会煽风点火的。”
“那头狼啊,对外抢订单很凶猛,对公司压价也毫不手软,还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面对戴明伦提出的新问题,江涛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这是他不曾考虑到的。
他站起身,打开身后的文件柜,翻出一份厚厚的卷宗:“我这里有业内最顶尖的20名业务员的档案。我跟他们聊聊这事,兼听则明嘛。”
“你怎么会有这种档案?从来没听你说起啊。”
“我们搞销售的,卖的是人家的产品,现在也没有固定的渠道,只能四处撒网。那最大的资源,就是这些如狼似虎的业务员了。我好不容易才收集了这些资料,和其中的大部分人建立了直接沟通,平时和他们聊聊行业动向,各家公司的激励政策,有合适的就把他们挖过来。”
“这20个顶尖高手中,我们公司占了几个?为什么你不争取把他们都挖到飞扬深圳来呢?”
“飞扬深圳占了4个。每个高手的情况都不同,有些人是老板的亲戚,有些人负责的地域和我们的业务员有冲突。我担心的是,把太多的狼挖到公司来,如果哪天没有足够的肉喂他们,很可能会窝里反,让公司元气大伤。”
江涛说完,拣了档案中几个他最熟悉的业务员,一一打过电话。结果证实,这些高手都感受到了天赛咄咄逼人的攻势,看来崔大伟没有编造消息,危言耸听。打完电话,两人才感觉饿了。江涛一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哎呀,这都几点了,走,先找个地方吃饭。”
已经过了用膳时间。二人就近找了家火锅店,店里显得很冷清。两人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外面的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投在桌子上,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在老板的推荐下,二人要了几盘现切的涮羊肉和一些菜蔬。很快,火锅端了上来,看着蓝色的火焰,戴明伦忧郁地说:“看来,这个行业得重新洗牌,进口小交换机没几年搞头了。”
戴明伦看问题很有前瞻性,上午的事件马上让他的头脑完成了一系列的沙盘推演,此时他下了一个灰暗的结论。
“有那么悲观?我们去年卖了5000万,毛利还是相当不错的。”江涛感到戴明伦有些好笑,不以为然地说。
“老范,有些话我一直想说,但在你面前总说不出口。不过,今天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了。”
戴明伦的这句开场白,让江涛有些讶异。他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专注地盯着戴明伦,等着他的下文。
“你别看我们的销售额那么高,但飞扬深圳一直没有自己的研发。对外说起来,我们是在搞高科技,确实很动听,但实际上我们只是处于产业链的最底部,抗风险能力很差。这不,一有点风吹草动,我们就紧张得要死。”火锅里的高汤沸腾起来,戴明伦用筷子夹起涮羊肉径自涮起来。
江涛还是没有说话,他知道,戴明伦不说则已,一说起来不会三言两语结束。“一般说来,一个企业的研发投入,占销售额的3%才能保持生存,占5%才能发展,但通信行业发展太快,通常要有至少%的研发费,才能维持发展。而飞扬深圳这几年,基本没有研发投入。当然,我说这话,不是要怪你这个老总,这其实是个战略选择的问题,我们把那%用来奖励业务员,飞扬深圳就成了最强的销售公司,天赛把那%用于研发,他们就搞出了自己的产品。”
“哈,中国企业不都像我们这样,跟着行业的发展而发展吗?飞扬深圳还算做得不错的。”对戴明伦的话,江涛很明白,但并不完全认同。
戴明伦见江涛不服气,就不客气地反驳道:“人家是人家,你不是总提要基业长青吗?只跟着行业成长,那是懒汉作风。”
江涛知道自己刚才说话没过脑子,就沉默着埋头吃羊肉,戴明伦知道自己这位搭档的脾气,这就算他已经认错了,于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讲:“哈佛大学有个波特教授,有套著名的竞争战略理论。他说企业发展受五种力量的影响:一是供应商的议价能力;二是客户的议价能力;三是潜在的竞争者;四是替代品;还有就是现有的竞争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天赛的产品出来后,整个行业受到了替代品的影响,看来波特教授总结得还有点对路。”江涛对老学究的枯燥理论,向来没有什么兴趣,哈佛的也不例外。他怕戴明伦继续说下去,只好插话打断。
“当然,人家是哈佛的嘛。这位教授还就此推导出,企业成功的三类战略模式:一是总成本领先;二是差异化;三是集中力量。”
江涛听了这话没反驳,却放下筷子闭起眼睛,像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午后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洒在他脸上,显得有些怪异。他沉默了一阵子,恍然大悟道:“波特说的这三类战略模式,不就是我们常说的‘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廉,人廉我转’吗?这连中国的农民企业家都知道。不信,你问问这火锅店的老板,没准他也知道。”
“呃,”戴明伦到底是实在人,看见自己推崇的著名理论,被江涛用大白话解释了一通,倒并不怎么尴尬。他扶了扶金丝眼镜,认真地辩解道:“也许,是中国人把波特的理论编成了顺口溜,搞得家喻户晓了。”
“也可能,是波特从中国顺口溜里,总结出著名的战略理论呢。”江涛打趣地笑着说。
戴明伦也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又接着说:“笑归笑,具体到飞扬深圳,我们得马上减少成本,降低价格。”
江涛重重地点了点头:“可是,我们销售的产品是从国外进口的,自己又不生产,平时裤腰带也勒得挺紧的,从哪里节约成本?”
这一句话,让戴明伦和江涛都一时语塞。两人看着火锅里翻滚的高汤,只剩下涮着羊肉往嘴里送。
这顿火锅一直吃到夜幕低垂,服务生来加了无数次高汤,但纵然如此,二人直到离开饭店前,仍没有找到良策,只好彼此叮嘱道:“再认真考虑考虑吧,总有办法的。”
整个天空都被浓浓的阴霾遮盖着。秦河机场六成新的候机楼外,凛冽的寒风呼呼作响,吹得外面的人们都裹紧大衣,急匆匆地冲进候机楼。
在候机楼前的辅道上,一辆挂着祁州牌照的桑塔纳轿车滑到国内登机口,矮胖的老李和高大的崔大伟从车上下来,老李殷勤地跑到车尾打开后备箱,要帮崔大伟把行李箱拎出来。
“哎哎,老李,老李,这可不行。”崔大伟笑着挡开老李,拎出自己的行李箱。老李双手握着崔大伟的右手,有些不自然地说:“这回没让你签下单,实在不好意思,以后你有什么好产品,我们再合作吧。”
崔大伟客气了一番,转身要进候机楼,老李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住他的手臂:“崔经理,我有个亲戚,在秦河省电信局负责,你们做通信的,也许要和他们打交道,今后如果要我帮忙,尽管找我。”
崔大伟一连声地虚应着,冲进了温暖的候机楼。他知道,自己和这个老李以后打交道的几率,基本为零。大家现在说的做的,只是场面上的敷衍。
崔大伟是山东人,身材魁梧,脸庞方正,两只眼睛常常充满了阳光般的微笑。最有特色的是他的鼻子,像大卫雕像那么挺拔高耸。不止一个算命先生看过这鼻子,旺盛的标志。崔大伟每次算命,都很想听到这句话,而每当听到这里,他就哈哈大笑一番。外人也不知道,他真是相信还是当作无稽之谈。
作为一个销售人员,崔大伟有天生的优势,那就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永远是真诚友善热情,浑身上下充满阳光。而实际上,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有着怎样一颗狂野的心。崔大伟从来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内心的骚动和奔放,使他从来不满于现状。自从大学里读过杰克.伦敦的名著《荒野的呼唤》后,崔大伟陡然明白了:这满世界的各色人等,虽然都直立行走,操着语言进行沟通,但人的内心却有天壤之别
自从崔大伟在杰克.伦敦的书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就认定自己这颗狂野的心,也是属于丛林的,他无可救药地迷上了狼族。在精神上,崔大伟把自己归类为荒林的野狼,他需要过一种狼的生活。他时刻充满激情,永远能保持饿狼般的进取心,只要嗅到他的地盘上有猎物的气味,他就能以最高效的方式,锲而不舍地追踪下去。
大学毕业后,崔大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商战。在他看来,商界对阴谋韬略的运用,可谓炉火纯青。表面上风平浪静,一片祥和,却到处杀机四伏,刀光剑影。无数的英雄草莽,在其中各显神通,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在这里,没有人怜悯别人,也没有人祈求怜悯;没有人会完全坦诚,也没有人会完全相信别人。在这里,一切以能力、实力、耐力、活力为博弈的本钱,没有比这更符合崔大伟心目中的丛林法则了。
崔大伟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和能力,他善于用脑,勤于钻研,讲究策略,会分析每个订单的成熟度,能揣摩客户的每个人物对订单的重要性。他深知,干这一行的不拜拜当地的佛,会让同行耻笑狗屁不懂。这次,为了拿下这个单子,他在老李身上花了小一万,尽管最后单子没有签成,但也只能是当作打了水漂,喂了狗。
当自己浑身鲜血淋漓地败退时,还要喜笑颜开地敷衍老李,这些虚情假意的“礼节”,同样不能操作得有任何瑕疵。正因为如此地热爱这个行业,平日里精于自我训练,崔大伟在狩猎时胜多败少。而秦河一地,历来是国内通信公司的必争之地,是通信业竞争的风口浪尖所在。崔大伟负责飞扬深圳在秦河的业务,凭借自己的灵透苦干,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国内通信业一等一的金牌销售。
祁州一役,崔大伟自知败得很窝囊。本来这订单年前已是瓮中之鳖,只等过完春节,去手到擒来,没想到最后杀出个没有名气的天赛,以超低价硬生生地把这个订单抢走。不光丢了单领不到提成,更主要的是有人竟然从他崔大伟的口中抢走。这在他从事销售以来,几乎绝无仅有。这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耻辱。
候机楼里闹哄哄的,尽管外面正寒气逼人,楼内却温暖如春。办理深圳航班的值机柜台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些女孩子迫不及待地脱掉外套,显露出薄薄的衣衫,身体的线条被勾勒得凸凹有致,竞相展示着婀娜妖娆的青春魅力。
崔大伟在队伍外站着,习惯性地搜寻着自己喜欢的女孩类型。对于女人,崔大伟从来都充满自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眼睛水汪汪的娇艳女孩溜进了他的眼窝。他正想靠上前去搭讪,好换到坐在一起的登机牌,突听到身后一个男中音叫他:“咦,这不是崔经理吗?真的是你啊”
崔大伟惊愕地回头一看,只见他的竞争对手、这次让他着实栽了跟头的天赛公司张宁军,正满脸微笑和自己打招呼:“崔经理也是今天回去啊?我还想到深圳找你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张宁军中等偏瘦,身板显得很结实,浑身透出沉稳干练。对于张宁军,崔大伟在此次交战前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太深的印象,知道他是天赛公司的副总经理。这次天赛派出第二把手亲临祁州前线,可见他们是何等重视。
崔大伟听他打招呼,又恋恋不舍地瞟了一眼那个水汪汪眼睛的女孩,这才礼貌地朝张宁军微笑示意。
波音737的机舱本来就不宽,乘客刚刚登机,忙着放行李找座位,使通道更显得拥挤。崔大伟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宁军将密码箱放进头顶的行李箱,又挤着坐在自己身边,单刀直:“张总,祝贺,祁州这单你们拿得漂亮啊。”
“如果他们不是跟你那么铁,我们的成交价,也许还能高点。”张宁军并不谦虚。他深知,在竞争对手面前,谦虚很容易被当作示弱。
“关系铁又有什么用?最后还是没拿到订单。”
“那是产品的问题嘛,和你个人没什么关系。现在你们的产品不行了,有什么打算吗?”张宁军毫不遮掩地要挖人,这多少有些出乎崔大伟的意料。他心里掠过一丝自得,想来他崔大伟的大名在张宁军心里还是有点分量的。
崔大伟这次回深圳,原本就有两手准备,如果飞扬深圳能想出办法,解除目前的价格困境,那他还是愿意继续干下去,否则就得另做打算。谁也不愿死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瘟鸡,自己在飞扬深圳没有股份,和飞扬深圳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大家就是单一的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清晰明了。
“还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张总,您有什么好建议吗?”尽管崔大伟不熟悉天赛公司,但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只是面对张宁军咄咄逼人的问话,他还不想直接回答,以免让人觉得自己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你也看到,我们的产品刚出来,还有些价格优势。我们也正需要像你这样的销售精英。我觉得,这对你我都是一个机会。”张宁军成竹在胸,说话底气十足。“你们的提成政策怎么样?”趁空姐推着饮料车过来,崔大伟要了一杯雪碧,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直接说吧,天赛是以产品为主导,销售的提成比飞扬深圳低一些。”
“低多少呢?”崔大伟刨根问底。这是个关键问题,不能含糊。
大概二到三个百分点吧。”张宁军又接着补充道,“在我们公司做,干到一定的年限,可以参加福利分房。”
这一点让崔大伟动心,现在他仍然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张总,谢谢你看得起我这个败军之将,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崔大伟的态度依然不咸不淡。
晚上十点多,崔大伟才回到蛇口的家里。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他和女友租住的公寓。他的女友张馨是甘肃天水人,身材婀娜,饱含西北女子的热情和奔放,属“性感野猫型”美女,撒起娇来能让人腻死。她在蛇口一家旅游公司做导游,大家都叫她阿馨。
当崔大伟跨进自己的小窝时,阿馨正穿着真丝吊带睡裙,慵懒地蜷在被窝里看电视。一看崔大伟回来,马上跳下床来,欢呼雀跃地奔过去,光洁修长的玉臂吊在他的脖子上:“Darling,终于回来啦,想死猫咪了。很顺利吧?”
“顺利个屁到嘴的鸭子都给人抢走了。”崔大伟随手放下行李箱,抱着阿馨旋转了一圈,温柔地放到床上。
阿馨俯身在崔大伟的耳边吹气如兰地问道:“真的不顺利啊?我才不信呢。晚饭吃过了吗?我煲了龙骨莲藕汤,要不要给你热一下?”
“我呀,就想吃你,赶紧把自己热热吧。”
“去你的。”阿馨随手朝崔大伟宽阔的胸脯捣了一拳,娇媚地抿着菱角形的嘴角,在男友的唇上吻了一下,起身帮他拿干净的睡衣,递到崔大伟的手里,示意他去洗个热水澡。
崔大伟把鼻子抵在阿馨的额头上:“猫咪今天不与狼共浴了?”
“猫咪已经浴过了,这么冷的天,再浴一次,猫咪该打喷嚏了。”
崔大伟从浴室出来,旅途的疲惫即刻没了踪影,他饿虎般扑到床上,将阿馨压在身下。
阿馨啮咬着崔大伟的耳朵,娇嗔道:“这次出差,没有感情走私吧?”
“老婆,天地良心,我一直都忙着工作,哪有闲心去搞那些?”崔大伟满脸的无辜。
“我可是听说,湘女多情哦。你负责秦河那一片,会不沉醉到温柔乡里?”阿馨看着男友着急的样子,不禁抿嘴一笑。
崔大伟不再辩解,三下二下将阿馨睡袍褪去,席梦思床立刻颤抖起来……当崔大伟大汗淋漓,浑身松软地伏卧在阿馨的身上时,看着女友眼中饱含的似水柔情,想起了张宁军关于福利分房的话。崔大伟对自己向来信心爆棚,今天张宁军对他的挖角,更让他感觉良好。他跟阿馨说了祁州一战前因后果,尤其突出了张宁军要挖他,最后拍着胸脯说:“老范那家伙,我跟了他两年,干公司是很有一套的,这次应该能很快找出应对办法。不过,万一他真的要走衰运,我马上另谋高就。不出两年,一定会为我的猫咪筑好爱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既然他老路下海做生意,就一定想把自己的生意做大做强老戴,我技术不如你,脾气也没你好,但说到对人性的洞察,我还是有点信心的。
第二天,崔大伟早早来到公司,江涛也还没来。销售部空荡荡的,业务员们都在内地出差。
尽管在飞扬深圳干了两年,崔大伟和公司的关系却相当松散。平时,他在外面东奔西走,忘我地推销应酬,只有自己的重要客户到深圳,他才会回来陪同。但这种时候也不多,公司为了让他们专心跑订单,专门设立了接待部,有一批接待人员,负责接待客户。
崔大伟也很清楚,飞扬深圳这样做,目的是为了驱使业务员在各自负责的区域里撒网捕猎,省去鞍马劳顿之苦和差旅费用。更重要的是,公司担心这么多业务员回到公司,聚在一起,会成为不安定因素。不过崔大伟还是经常回深圳,一来,他已在秦河编织了一套严密的情报网,什么时候订单成熟,他心里清清楚楚,用不着耗时间在客户那里软磨硬泡。他知道,只要在关键的时候,把关键的人物拿下,那订单自然如瓮中捉鳖。当然,这次祁州的事件是个例外。二呢,是为了常回来和阿馨过两人世界,毕竟自己还年轻气盛。
不过,他这次回公司,却不在上述原因,而主要是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他得找江涛好好谈谈。
由于不常到公司来,崔大伟在飞扬深圳没几个熟人,百无聊赖之下,他来到财务部。主办会计王岚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因为结算提成的关系,崔大伟常和她打交道。
他刚到财务部的门口,就听王岚甜脆的声音飘了出来:“大伟回来啦?中午请客去哪吃饭?”
“请什么客啊?”崔大伟被王岚说得莫名其妙。
“忘了?祁州的单拿到了,还不请吃饭?”王岚笑得一片灿烂阳光。
王岚的话一下让崔大伟记起,自己每次回公司,都是满载而归,照例会请财务部的女孩们出去吃饭,偶尔还会给她们带些小礼物。在这一点上,崔大伟的公关做得很到位。他知道王岚在审批报销时,笔头稍微松一松,他请客的钱就回来了,既不受损又落人情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但今天却不一样,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订单?我烦着呢,该你请我吃饭才对。”
王岚惊讶地眨眨眼。还没等她问话,崔大伟就三言两语把祁州败北一事和盘托出,最后又补充道:“你说,碰到这种情况,公司应该为我承担那些花销吧?”这可是原则问题,作为主办会计,王岚不敢再嘻嘻哈哈:“公司执行的是费用包干制度,这些风险该你承担的,不然公司给你那么高的提成干吗?”
费用包干制度,在商界颇为时兴,公司给业务员高提成,业务员在推销活动中的一切花销,都由个人承担,这样对公司和业务员都有激励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