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正如顾子凡料想的一样,这个时候,城里的巷门都已经关闭了。
所谓巷门,也就是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前后都会有扇简易的栅栏门。每到夜间二更时分关上,直到天亮再开。算是古代夜间治安的一种手段,和现代的封闭小区的门卫是一个道理。
巷门边都有一只比现代的岗亭稍大的木龛,里面有人通宵值班,以防深夜有人生了急病,要请郎中之类的急事发生。这些看巷门的人,不属于衙门当差,而是受雇于各街各巷,他们的收入也由各街各巷支付。遇上街巷中有豪爽的大户,便有他一家承担了,如果没有,就由整个街巷的住户分摊。有点像现代的保安和物业费。现代的许多东西,看着是由国外传入的,其实在我们的老祖宗身上,细细研究的话,早就能见到它们的身影。
顾家住在胥门,到阊门的南濠街虽然不算远,但也要经过不少的巷门。叶文廷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这次随小夫妻回门的都是些叶家下人中年轻机灵的角色。虽然兰婠才过门三天,但这些下人已经嗅出味来了,这个大娘娘不好惹。所以做起事来格外的巴结。
兰婠的轿子在后,前面则有两个下人小跑着去叫开巷门,以保证能让轿子毫无停顿地顺利通过。
一开始很顺利,看巷门的那些人一听是顾家大小姐归宁后回叶家,自然不敢怠慢。两家来头都不小,得罪不起,何况叶家阔气,开了门也总会有点小钱拿拿,虽然不多,也就十个铜钱,但足可以明天早上舒舒服服地吃上一碗鱼肉双浇面了。可眼见就要到南濠了,麻烦来了。
从胥门到南濠,北濠弄是必经之地,弄口自然也有巷门。但和前面不同的是,叶家的两个下人来到巷门口喊了半天,木龛里才有人答应。非但如此,还磨磨蹭蹭的,不马上来开巷门。
两个下人是第一次跟着兰婠出来,一心要讨好年轻美貌的女主人。眼见大娘娘的轿子就要到了,可不想前面的辛苦白费了,就有点急,话里头也就有点不干不净,不那么入耳了。
没想到这里的看门人本就是个倔脾气,加上晚上又灌了不少黄汤,脑子有点不清,精神格外兴奋。一听,不乐意了。话来话去的,竟然和叶家的下人吵了起来,就是不开巷门。
兰婠的轿子倒是来了,她虽然醉了,但轿子走不走还是知道的。感觉不对,自然要问。下人禀报说是巷门叫不开。兰婠便问是哪里的巷门?下人说是北濠弄的巷门。兰婠又问是不是刘府的巷门?前文已经说过,巷门一般由这条街巷中的大户人家出钱出人。这北濠弄中最有钱有势的莫过刘府,按常理,这巷门该是由刘府来管理的。这点常识兰婠还是有的,故而才有此问。下人回答说是的,就是刘老大人府上的巷门。
兰婠今晚醉酒和顶撞父母都是因为叶云卿走了的缘故。她也知道自己男人是和刘三爷一起走的,个中原因她没多想,但心里早就将刘三爷视作了罪魁祸首。此刻听到了下人的肯定回答,火一下子上来了。好你个刘家!今天我们小夫妻好好的三朝回娘家,客客气气地请你们喝三朝酒,不领情也就罢了,你家老三拐走了小官人不说,现在还拦着我的路,不让我回家。是不是看我是个女人,就好欺负了?这还了得,一声断喝,吩咐说是“给我打过去”!
这就是兰婠,本来就不讲理,加上喝醉了酒,哪还有她不敢干的事?
叶家下人一听,开始都是一愣,但随即都兴奋起来。是人特别是年轻人,心里总会有想要干点出格的事、搞点破坏的念头。加上官宦家的下人历来看不起像叶家这类商人家的下人,更何况他们刚才也喝了不少的酒,又是美女大娘娘发的命令。
这下可热闹了,叶家下人们群情激昂,个个争先,围着巷门,用脚踹,用肩膀撞,用路边的砖石砸……好一阵猛打。顾家跟来的两个下人知道不妥,但他们深知自家大小姐的脾气,火起来的话,天王老子都不怕。哪敢阻拦,只能暗自着急。
刘家的巷门比较结实,虽然叶家人多,动静闹得蛮大,但一时间倒也打不开。下人中有伶俐的一转念头,去把轿子上的四根轿杠抽了出来,又让大家把束腰带都解了下来,缚在轿杠上,做成两副扁担,去路边人家门口挑了块阶沿石,来到巷门口,四个挑的人站定不动,其他人喊着“一二三”,一起用力推着阶沿石往巷门上撞去。
巷门再结实也是木栅栏,哪受得了这么大的力,只两下就被撞开了。
叶家下人冲进去找那个看门人,想揍他一顿,但没找到,估计吓跑了。便去禀告兰婠,说巷门打开了,可以回府了。
却不想兰婠还不解恨,手指刘府,口轻飘飘地说了句“打进墙门去”!
这下叶家的下人也都傻了眼。巷门在街上,又是主人叫打的,打坏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凭着大爷和刘家老三的关系,赔也不用赔。可打进门墙去就不对了,这可是擅闯民宅了,而且不是普通的民宅,是苏州城数得上的官宦府邸,这祸可是要闯大了!
兰婠见下人们一个个傻愣着站着没动,更火了,厉声叱问,说刘家欺负我,你们这些狗奴才是不是也看我是女人,也来欺负我?
这话一说,下人们没法可想了。他们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主人的话对他们来讲就是王法,是没法违拗的……
那就打吧!
顾家的两个下人一见情况不好,稍一商量,一个赶紧回去给顾子凡报信,一个悄悄跟叶家的下人打声招呼,要他们乘着大小姐醉着呢,先糊弄糊弄,慢慢地往刘家去,自己则小跑着去刘府报信。
顾刘两家来往很多,底下人也都相熟。刘家门公得信后,赶紧去禀报了自己主人。
刘大人夫妻也刚从顾家回来没多久,听说后,除了暗骂看巷门的奴才该死之外,倒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对于顾家的这位千金他们都是了解的,若不是知道她这个火爆的坏脾气,凭着两家的交情,他们刘家早就向顾家求亲了,哪轮得到叶云卿!
酒宴上的事,刘大人也看在眼里,叶云卿确实有点过分。哪有新姑爷第一次回门就抛下了老婆自己先走的?也难怪这位顾大小姐、叶大娘娘要生气。再说,虽然是叶云卿执意要跟着自家的老三走的,但终究也是因为老三的说话引起的。
这个刘大人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这么一想,他不但没生气,还吩咐门公去把由墙门到内堂的一重重门闩都去拔掉,配合叶大娘娘打进来。一来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给他女儿面子,让她消消气,二来,也免得真的打坏了,又不好意思让顾子凡赔,自家吃哑巴亏。
吩咐完门公,又让自家夫人带上三个儿媳,去内堂候着叶大娘娘“打进来”,见面后,说几句好话,埋怨几句老三,陪个不是,让她消了气后再送她出门。而他自己呢,则躲去了书房。女人嘛,还是让女人去招待,自己出面多有不便。
在刘大人的安排下,刘、叶两家的下人通力合作,让兰婠顺利地“打进”了刘府,直接“打到了”内堂。
刘夫人见了她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记起前几年小儿子见她长得貌美,曾经央求过自己去跟老男人提,想要娶她过门,做媳妇。幸亏老男人眼睛凶,说是要想家里太平,就休作此想。一念及此,心里既是庆幸又是摇头,但脸上不敢露出丝毫的不快,堆满了笑容,一口一个贵千金地叫着,让座上茶。
兰婠喝醉是喝醉了,但并不是完全神志不清,见长辈好脸相迎,也不好意思马上发作。见了茶水,倒也来得正好,便坐下连喝了三杯。随后才开始寻衅挑事。先是数落刘老三的不是,接着又骂看巷门的奴才该死。
刘夫人谨记自家老男人的吩咐,不但一句不辩解,还陪着笑脸,顺着她的话说,埋怨了自家的三儿,痛骂了看巷门的奴才。
兰婠身上有着男人脾气,吃软不吃硬。不怕别人凶,就怕别人敬着。面对一脸和气的刘夫人,她倒是没辙了,但要她就此打道回府,却又有不甘。心里总归有一股火在冒上冒下,不发泄一下,今晚就安生不了。
兰婠坐在那里,发作发作不了,走又不甘心,只能翻来覆去地数落一声刘老三后又骂一声看巷门的奴才。
刘夫人好歹也是三品诰命,见多识广。知道喝醉酒的人说话大多不怎么会换花样,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估摸着只要自己顺着她的意,不用多久,这位大娘娘也就自己坐不下去了,要回去了。
可就在这时,刘老三的媳妇跳了出来。为什么?一来是听兰婠不停地数落自己男人,听着窝火。二来是风闻自己男人在娶自己之前看中的就是这个女人,如今一见确实要比自己貌美得多,不由得吃起了干醋。于是,这位刘家的三娘娘便在一边冷言冷语地嘲笑起兰婠来了。
说什么,自家的男人自己看不住,却要来怪别人,真真是笑话!还说什么,也算是千金小姐的,吃得像个醉鬼似的,还要打到别人的家里来,成什么体统?
兰婠正好进退两难,听她这么说话,那是来得真好。醉中生计,不怒反乐,醉态可掬地朝着刘三娘娘笑了笑,站起身来,慢慢走过去,说你是三娘娘吧,你说得很对,不过有些事你不知道。你过来,我来说给你听。
这个刘府的三儿媳是个傻大姐,又不知道兰婠的脾气。见状,还暗暗自得,以为兰婠是蜡烛,不点不亮,见自己怕了。便也站起身来,迎了过去。
刘夫人心知不妙,还没来得及出口拦阻。兰婠一见距离够得着,朝着刘三娘娘脸上就是“啪啪”两巴掌,嘴里还恨恨地骂了句“你这个贱人!”
刘三娘娘自己倒真是个蜡烛,见凶就怕。被打蒙了,也不敢还手,捂着个脸,只知道对婆婆喊冤。
兰婠是得势不让,还要冲上去打。
刘夫人到了这时还想息事宁人,没去说兰婠,而是骂三儿媳多嘴,让她滚进去。刘三娘娘这时特别听话,赶紧往里面逃了进去。
兰婠打开了头,就没什么顾忌了,要出气就要出得爽快点。除了刘夫人和另外两个儿媳她没好意,也没理由去碰,厅堂上诸如茶杯、盆景、花瓶之类的东西都成了她的出气筒。
她在厅堂上晃来晃去,撸了茶杯,打翻了盆景,最后竟然拿起天然几上一只花瓶就要往天井里摔。
刘夫人刚才还在自得自己见多识广,可现在也懵了,坐在太师椅里,吓得站都站不起来。两个儿媳更是躲到了屏风后面,不敢出来。此刻见她要摔那只花瓶,可急了,这是宣德窑正宗的青花器,是自己老男人最最喜欢的东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了过去,一只手瓶口上抓紧,一只手瓶底下托住,拼命来抢。嘴里连连说是,贵千金,有话好说,你快些放手,这个瓶子摔不得的!
兰婠只当没听见,依旧要往天井里摔。好在她喝醉了酒,手脚有点软,加上老太太在拼命,彼消我长,两相倒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刘家那些丫鬟们不是不想上去帮夫人的忙,但夫人没开口,也不敢冒然上去。兰婠虽然是外人,但身份摆在哪里,轻举妄动的话,像三娘娘那样吃耳光事小,弄个奴欺主的罪名可担当不起。
丫鬟们不动,那些男仆就更不敢动了。男女有别,身份贵贱,碰上一手指就是不得了的事,那还敢上去拉拉扯扯。
就在这时,刘大人闻讯,也躲不了了,赶来了。一见厅堂上的这般模样,饶他脾气好,也不由得火冒三丈。大声呵斥兰婠大胆!女流之辈,深更半夜不回家去,在此胡闹,像什么样子?亏你还是大家千金。真真是岂有此理!
兰婠一看,倒是手一松,放开了花瓶。朝着刘大人走了过来。
到底是自己看着她长大的,这点威势还是有的,这不?自己一出来,她就太平了。刘大人心中自得,捋捋胡须,摆出长辈面孔,等着兰婠上来见礼赔罪。
兰婠如果这样听话的话,她也就不是兰婠了。堪堪来到刘大人面前,忽然起一只手,往前一伸,一把攥住了刘大人的那把胡须,嘴里也不叫年伯大人,而是改成了“你这个老糊涂”。
刘大人不曾防备,一下子处于了尴尬、被动的境地。
他有美髯公之称,这把胡子是他最宝贝的,晚上睡觉都得用须囊,偶尔掉了几根,要心疼半天,这被兰婠一把抓住,真比用刀抵在他脖子上还让他着急。虽然他也有两只手,力气也肯定比兰婠大,足可以把她的小手掰开,但他是古板的人,自己的手怎么可以去碰晚辈女孩子的手,那不成老不正经了!无奈之下,话也说不出,只能用手按住胡须根,先保证胡子不能被她拔掉。
如此一来,好玩了。兰婠走到东,刘大人只能跟到东,走到西,也只能跟到西,像个被牵了线的木偶。
丫鬟僮儿等,想劝不敢劝,想笑不敢笑。在这闹僵了的时候,总算顾子凡赶到了。
顾子凡进来一看,暗责女儿没大没小、荒唐胡闹之余,看着刘大人的狼狈样也感到好笑。女儿现在的这个脾气一大半是被他养出来的。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走上前去,摆出老头子的面孔,斥责她,叫她放手,她的倔劲上来的话,不但不一定听,而且有可能闹得更凶。
到底是做过吏部侍郎的,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只作眼前的一切都没看见,脸朝着天,嘴里叫着,女儿在哪里?是哪一个欺负了我家女儿?
此刻的兰婠疯了一阵,酒也醒了大半,正处在奇虎难下的时候,听到父亲来了,又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了台阶下。从小做父子游戏做惯了的,那叫一个配合默契。那边老子的话音未落,这边的女儿手已经松了。还顺势往地上一坐,喊起了怨,爹爹,他们刘家欺负女儿!
顾子凡也真做得出,先是脸一沉,斥了刘家之人一声大胆,竟敢欺负我的女儿!紧接着,又温言安慰女儿,说是一切都由为父做主,定然替她讨回公道。随后赶忙命叶家随从的丫鬟扶兰婠上轿回去。
兰婠气也出了,便也顺势落场,带着叶家的一干男女仆人得胜回家。
女儿一走,顾子凡自然是向刘大人夫妇赔礼道歉,也不多表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日之事很快在苏州城传开了,有好事者还作匿名帖张贴在街头。上面画了一只老虎,边上是八句打油诗:“南濠叶家妇,归宁转回府。路过北濠弄,打进御史府。拔去刘公胡,酒醉装糊涂。胜比母夜叉,诨名雌老虎。”
这么一来,兰婠声名远扬,雌老虎之称,在苏州城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