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住了呼吸。“有些事是不可强求的,是不是?比如我们,我们结成了夫妻,同居了这么多日子,我知道你的人在哪里,却一直找不到你的心在哪里……告诉我,你的心在哪里?”“我们之间慢慢会好起来的……”“我一直等着你相信我,相信现实,心态一点点正常起来。我梦想着,那时候我跟你一起开最好的车,驾驶飞得最高的飞机,开最豪华的船,走遍全世界每一个角落。漠河,湘西,大理,佛罗伦萨,寂寞的北欧,多伦多,吉普岛,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非洲撒哈拉,纽约——好玩的地方太多了,为什么每天守在家里呢?我们甚至可以住在白宫里,享受美国总统的待遇……”我说:“我更想念昆仑山。”月亮是后半夜露出来的,射进窗子惊人的银白。我屏着呼吸注视芒圜的脸,聆听她的鼻息。她没有鼻息。这是一张美丽的脸,肌肤简直是透明的,嘴唇很饱满,很丰润。她的睫毛长长的,似乎遮盖着什么。我就这样看了她很久很久。
我和她之外不存在情敌,我和她之间不存在竞争,可是,我对她的仇恨却越来越浓烈。突然,外面刮起风来,那声音像无数的狮子在怒吼,像无数的马奔腾而过,如同满天的惊雷在炸响,铺天盖地,要吞没一切的样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风!月亮,星星,都像失重的鸟一样纷纷坠落。地下所有的活物都缩进了洞穴里,不敢抛头露面。我感到身体疲软,像无骨的虫子。还有我的心,已经脆弱得越来越大的气泡,随时都可能崩溃、爆裂。这个世界上所有新鲜的东西,都在一点点风干。我隐约感到有无数的人在远方朝我摆手,他们还互相焦急地交谈着什么。他们是我的同类。我好像是陷入了一个噩梦的苦海中,却不知不觉。他们都在一个遥远的岸上焦急地把我召唤。他们的头顶晴空万里,身边花团锦簇。我得横渡大风,回到他们的中间去。这样想着,我就悄悄起了床,穿好衣服,系紧鞋带,抽出我的武器,向门外走……忽然我想起了躺在床上的芒圜,心有点酸楚。即使我是在噩梦中,她也陪伴了我这么久啊……我俯下身,想最后一次好好看看她的面庞。她的面庞十分暗淡。我知道这一次别离将是永远的。假如我们在噩梦中分离,或者在现实中分离,都有再见的机会。可是,现在我和她一个将留在噩梦之海,一个将回到现实之岸……突然,她睁开了眼。我吓了一跳。她冷冷地说:“你为什么撞我?”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怀孕都五个月了,你把我撞倒之后,却跑了!……”她一边说一边在风中哽咽起来。我惊悸了。“还有,你闯红灯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几千人就死于这小小的侥幸心理?”我步步后退。她坐起来。她的头发披下来,挡着她的脸。她赤身裸体地朝我走过来。飓风眼看就要把窗子掀开了。“你不够朋友!我的车刚刚买来就借给你跑长途,你却不想还给我了!你跑得了吗?啊?”我拌了一下,差点摔倒。她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那根本不像人的笑声把铺天盖地的风声压了下去。她猛地伸过一只手来,那手闪着晦涩的金属光,那是一只铁手,一只巨大的挖土机的铁手:“你过来!子席,你过来啊!”我猛地举起枪来!我狂叫着把50发子弹都射向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怖怪物: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50发,没错吧?)我的枪口里已经喷出火舌。她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踉踉跄跄地朝我扑过来,那只巨大的铁手势不可挡地抓过来!正像我梦见的那样,它把我的脑袋捏成两半,那张我亲吻过的嘴,变得越来越长,伸进我的嘴,一直朝里伸,朝里伸,吞吃我的脑汁……
我是被我的枪声惊醒的。我睁开眼,看见我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我的冲锋枪,黑暗中有一股刺鼻的枪药味。芒圜好像在微微抽搐着。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突然像脱胎换骨了一样,大脑一下变得通透,清明。我静静坐在床上,像一座石碑。天一点点亮了,芒圜的脸一点点显现出来。她像纸一样白。她的神态竟有几分安详。她的胸口有无数个黑洞,像筛子。床铺早就被血水湿透。她的血已经流光了,像一茎干枯的草。我忽然盼着她像梦魇中那样,突然超现实地睁开双眼。可是,她一直没有睁开眼。芒圜死了。世界一下变得更加寂静。我专门为她找到了一身颇像泰国空姐穿的那种衣服,而且把她的头发高高地束起来——正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之后,我专门找到一辆“切诺基”,把她的尸体抱上去,轻轻放在后座上,然后,我开着它,再次朝青藏高原奔驰。草原茂盛,雪山相连。在林间,有一只藏马鸡在采食野果。汽车的引擎声惊动了它,它警觉地朝我看过来。前途坦荡荡。我要把她送上昆仑山。我是在那里把她接来的,我还要把她送回那里去。我的口袋里装着她给我拍的那三张照片。我已经把它们冲洗出来。第一张我站在经幡间,第二张我坐在“切诺基”里,第三张我躺在沙砾上。她在镜头之外。假如我能够活下去,那么,多年之后,只要我看见这三张照片,就能看见手持照相机笑盈盈的她。而此时,她躺在我的后面,好像睡着了。我想起了我在昆仑山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漫长的漆黑的夜里,在一列前途渺茫的慢车上,一对陌生的男女,默默相依,朦胧甜蜜,彼此信赖,互相温暖……空天旷地,我又听见了那首悲戚的歌谣隐隐传来: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我似乎明白了是谁灭了人类。是人类的自私,猜疑,仇杀,把自己推向了灭亡。最后,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她。我和她应该互相亲爱,互相依靠,互相支撑,互相照耀。但是,杀戮还在继续,一个杀了另一个。现在,剩下了一个人……人的本性注定人永远是孤独的。孤独的我一点点接近了昆仑山顶。天上的星星出现了,大大小小,那样的美丽。今夜没有爱,我会很冷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