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篇 空前绝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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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过去的女朋友对我很好,但是,她不喜欢我睡懒觉。我经常在夜里写作,在夜里我的精神极其亢奋。可是,到了嘈杂的白天,我就条件反射地疲倦。我经常感到累,不是身体的累,不是脑子的累,而是一种生命深处的累。我女朋友每次来我的房子,只要看见我在睡懒觉,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有几次,因为这件事我俩还吵起来,吵得很激烈,差点导致分手。她说,她最不喜欢看见一个男人萎靡不振的样子。我说,我不是萎靡不振,我是黑白颠倒,多年写作养成了这种习惯。她说,她喜欢一个男人总是虎虎生风的样子,总是干劲十足的样子,总是充满激情的样子,总是精力充沛的样子,总是站立的样子。我说,有时候,男人太累了,也需要调节。她说,我是在为自己懒惰找借口……每次因为我睡觉吵架,她都很恼怒,很绝望。经过几次争吵几次和好之后,这件事成了我们相处的一块病,我们都有点忌讳提起睡觉两个字。我尽量在她来的时间不睡觉,她尽量在我可能睡觉的时间不来。我甚至觉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幸福的事就是——他在一个他自由选择的时间里,躺在一张温馨的床上,身边坐着一个温柔的女人,她静静地看着她疲惫的男人,说:睡吧,你好好地睡吧。芒圜说:“睡吧,你好好睡吧。”我说:“你自己弄点吃的。”“我吃完了。我想出去走走。”“外面下雨了,你多穿点衣服,别感冒。”“好的。”我又把被子蒙上了。直到下午我才起床。芒圜还没有回来。她去哪了呢?能不能是找不到家了?我到厨房热了一碗奶喝下,就开车出去了。天阴得发黑,冷雨如铅。我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寻找芒圜的影子。我至今仍然没有做成芒圜的男人。我甚至查阅了很多这方面的书。大多的书都表明,这种情况没有什么神奇的药物让你回春,主要还是靠心理治疗。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芒圜的怀疑又有点减少了。我也许应该好好珍惜她。我找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没有她的身影。后来,我放弃了寻找。城市这么大,想找一个人太难了。况且,我想她不会出什么事。我想自己转一转。我要到自己平时很少去的地方。我首先看到了一家幼儿园。透过栏杆,我看见宽敞的大院有很多彩色的玩具,秋千,跷跷板,滑梯……我已经几十年没有走进幼儿园了。我停了车,翻过栏杆跳了进去。想起那些孩子,我感到这种灾难对于他们太不公平了……由于天阴的缘故,幼儿园的楼里有点暗。如果没有一丝人气,连这样一个灿烂的地方都显得阴森。墙上有孩子的作品。我首先看见了一群白色的兔子,上面写着那首悲凉的歌谣: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叫。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它问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死了再也回不来……我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转身快步离开。我驾车来到了郊区。这里有一座监狱。刚才翻幼儿园栏杆的时候,我把手戳了一下,很疼。而这座监狱的门竟然没有锁,我毫不费力就进来了。迎面的影壁上有一行大字——你是谁?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是子席,我来这里是因为新奇。原来我一直觉得监狱很神秘,一直想体验一下,但是我没有勇气犯罪,最严重的一次就是被警察关了一夜而已……我找到了打开监区的钥匙,走进一层层的铁门,钻进一个个笼子。我终于看见了牢房。透过铁栏杆,我看见每个牢房里都有十几张地铺,上面堆着肮脏的被褥。里面的光线更暗淡,还有一股霉味冲入我的鼻孔。曾经关押在这里的犯人们应该庆幸,至少他们和监狱之外的人达到了平等。走到尽头,拐个弯,我看到一个地下室,那里面更加黑暗。我走进去,除了霉味,我还闻到一股血腥味。我的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看见一些古怪的器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教训那些刺头犯人的地方。接着,我看见旮旯扔着一张纸,上面好像是一个人像。现在,我对这种东西变得极其敏感。我走过去,把它捡起来,退到明亮一点的地方,大吃一惊——又是一张打印出来的芒圜的照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我已经思考几天了,没有任何结果,因此我不想再费脑筋。我几下就把它撕了。离开监狱的时候,我路过一个值班室的窗口,眼睛一亮——我看见了一把冲锋枪!我当过兵,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一把本国造冲锋枪,弹夹可以装50发子弹,很先进,很轻便,甚至可以装进风衣口袋。我小时候爱马,大了爱车。小时候爱弹弓,大了爱枪。我的枪法很准,我第一次打靶就打出了令上士班长惊诧的成绩。我目前面临的威胁,好像不是枪能对付得了的。但是我把枪塞进怀里,心里的底气却增加了很多。我一边走出监狱的大门,一边抚摸那把冲锋枪,真是爱不释手。上了车,我继续前行。路过一家老剧院的时候,我看见门口的海报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是一个人像。

    我把车速慢慢停下来,摇下车窗玻璃细看——又是芒圜。又是芒圜!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芒圜被雨水冲刷得班班驳驳,她只剩下了一只眼睛,半个嘴唇,一个鼻孔,脖子也断了,额头也没了,她残破不全地看着我。我忽然想到——这就是芒圜真实的模样!接着我听见剧院里传出一阵唱戏的声音。那声音很孤独,很尖细,很古怪。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说不清是惊骇还是兴奋。有人!我跳下车,径直走进去。剧院里更加幽暗,我的眼睛越过一排排的空座椅,朝台上望去。布满尘土的空荡荡的舞台上,站着一个人,她画着白白的脸,梳着古代女子的盘龙鬓,插着簪,绿色的戏衣,红色的绣鞋,长长的白色水袖……没有灯光,没有布景,没有伴奏的音乐,只有一个穿着戏装的女子在唱戏,那情景十分恐怖。是芒圜。她唱的是越剧《红楼梦》。她一个人唱林黛玉和贾宝玉两个人的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我愣愣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唱越剧。我的恐惧中,又莫名其妙有点心酸。待她唱完,我为她鼓起掌来,掌声在空荡荡的剧院里很单调。她看见了我,笑了笑,走下台来。我走上前,说:“小姐,你表演的真好,你赢得了所有观众的掌声。”“谢谢。”“我是一个作家,我可以采访你吗?”“当然可以。”我在椅子上坐下来,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在这聊吧。”她吹了吹椅子上的灰,坐下来,说:“好的。”采访大约进行了十分钟。结束后,她一边脱掉戏装一边说:“过些日子,我们有了电,有了音乐,如果你喜欢,我天天给你唱。”“我每天给你写一篇采访文章。”“到老了,那就是一本我的自传。”“我们都有工作了!”“不过我的观众只有一个。”“我的读者也只有一个。”我和她都笑起来。“下班了,我们回家吧。”“回家吧。”我经常在午夜零点突然醒来。所有的钟表都停在这个时间刻度上。这个时间深深刻进了我的大脑中。而我醒来之后,经常看见芒圜穿着洁白的睡衣,在夜色中定定地看着我。她的脸离我那么近……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就全身怵惕,坐立不安。这一天,我在路边的报摊上看到了一本三个月前的过期杂志。这本杂志我过去经常见到,叫《娱乐快快递》,不过我没买过。我的目光之所以被它吸引过去,是因为封面的那张剧照——是芒圜!我的心又一次被攫紧了。我急急地翻开,在里面找到了那篇相关的文章,我马上读下去。那是一篇娱乐报道,内容如下:《空前绝后》在图书市场热销之后,大名鼎鼎的宏远文化传播公司将其影视权买下,要拍成电影。日前,这部电影已经在海州市开机。这是一部只有两个人的电影。XX导演表示:原作题材特殊,想象空间非常大。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是故事曲折,情节丰富。巨大的恐怖从始至终潜藏在其中,使这部电影充满悬念,扣人心弦。XX导演告诉记者:剧组选用的演员是很有创造力的新演员。如果说,两个人的电影避免不了单调,那么,他们的生动表演会弥补这一切。XX导演还吐露:其实这部影片总共有三个演员。影片中那两个幸存者,分别由省话剧团的青年男演员孔术和青年女演员李珠珠扮演。还有一个在影片中一闪即逝的大灾难的制造者,它幻化成了人形,这个可怕的人形由海州歌舞团的青年女演员芒圜扮演。XX导演对这部电影的票房很乐观:这本书的热销是一个很好的市场铺垫。而且,很多人对这部书感兴趣的原因是,他们把它当成预言……

    我看着芒圜的剧照,不寒而栗。这张剧照就是我在很多地方曾经见过的那张人像。这篇报道一定被网站转载了,被一些人在电脑上打印下来。可是,我不明白,这张照片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面前?还有,为什么芒圜否认她有过这张照片?为什么,她偏偏是电影中大灾难制造者的饰演者?她为什么从不对我说这件事?我随身带着枪。我坐在路边,把武器掏了出来,默默凝视它。我在想象结局。我被她扔进摄氏3000度的火红的炼钢炉里,转眼就溶化在钢水中,缓缓地流淌……最后,我被浇筑,我被切割,我被冷却,最后制成枪,或者制成楼房里的钢筋……我的灵魂与肉体被禁锢在坚硬的钢铁中,忍受永恒的痛苦……她把我放置在地球之中心,忍受黑暗和高温的折磨……实际上,很多生灵都品尝过类似的痛苦。比如我们在铺水泥路面的时候,有意无意就会把一只蚂蚁抹进水泥中,经常会把一只长相古怪的虫子冲进下水道……我知道我躲不过。我必须面对她。我回家了。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壮。虽然我面临灭顶之灾,但是我在死之前要弄清真相——这个地球上的人类到底是怎么灭亡的。她在厨房中做饭。她扎着围裙,很像一个家庭主妇。她越贤惠我越害怕。我感到,她半藏半露,真是在玩弄我。我玩不了她,我怎么按照生理书上的指导自我调节都不顶事。我明白了,我表面上是地球上最幸运的人,实际上我是最不幸的人。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趁她不备,我把我的枪塞进了我的衣柜里。她平时不动我的东西。我把枪把露出来,假如有什么突发事件,我伸手一抽就可以把它握在手中。然后,我假装没事一样和她一起忙碌。“我做的南方饭菜你一定吃不惯吧?”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她越来越像我的太太了。“很好啊。”“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最近我一直在看菜谱,以后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我跟你一起学。”“最近,你得好好补补身子,你一直心神不宁的。”我假装叹口气:“我的亲人都不在了啊。”“是啊。”“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可能是永远的秘密了。”在饭桌上,我一直不说话,低头吃饭。天已经黑了,每天太阳一落山,惶恐就像黑暗一样把我团团包围。桌子上点着十几支蜡烛。“快点搞一台发电机吧。”她说。我没说话,继续吃饭。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有了电,我们的生活就会有许多变化。”我还是低头吃饭。“其实那是一个不复杂的问题。”她又说。我抬起头,冷不丁问:“你说,我还能活多久?”“你怎么了?”“我知道我的末日就要来了。”“你怎么这样说呢?”“我知道。”“你完了我不是也完了吗?”“是这样吗?”“你是受的刺激太大了。子席,好好活着,活一天算一天。”我在心里想着我的枪。晚上,我和她躺在床上。她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月亮藏起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死寂。我突然说:“芒圜,我今天看到了一本杂志。”“什么杂志?”“《娱乐快快递》。”她突然不说话了。“你怎么了?”我的心悚然一惊。“你看到我了?”“我什么都看到了……你为什么没有对我说过这件事呢?”我能感觉到,她正在漆黑中紧紧逼视着我。“为什么?”我鱼死网破地追问。她在黑暗中叹口气,低低地说:“当我发现这个地球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那一天,一下就想起了这件事。我觉得太巧合了,甚至有点毛骨悚然。我不敢说,是因为我怕你觉得我……不吉利。”我没说什么。在这幽幽冥冥的黑夜,我的大脑快速分析着她的谎言。“你不会那样对我,是吗?我是你太太,我从南方嫁到北方,我们举行过婚礼的,对吗?”“是的……”“其实你怀疑我,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了,你要怀疑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怀疑,别无选择。而且,我也曾经不信任你。”“你不信任我什么?”“我曾经怀疑,这地球上的人都活着,而我在昆仑山顶被一个鬼魂诱骗了,我跟着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是他伪造的另一个世界。海州歌舞团的领导现在正到处找我,因为一个演员在青藏公路上神秘失踪了……”“你的父母叫什么?”我突然问。她想了想说:“我父亲叫李反,我妈妈叫杜秀苓。”“他们是干什么的?”“都是唱越剧的。”“你们的团长呢?他叫什么?”“他姓黄。说他们干什么?你都不认识。”她把手伸到我的脖子处来,我的心“嘭”地跳到了嗓子眼。她只是轻轻摩挲我。“子席,我觉得你的变化很大。我更喜欢你在昆仑山顶的样子,那时候,你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充满诗意。”“我也怀念那时候的我。”“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好啊,讲故事是我的专业。”“我听着。”“在一趟拥挤的火车上,有两个陌生男女,他们坐在同一个硬座上。那趟火车在黑夜里穿行在湿漉漉的山林中……”讲着讲着,我轻轻问她:“你睡着了吗?”她无声。我住了口。我静静地睁着双眼,想我那支冲锋枪。那只是蚊子的嘴。

    我走在空空的街道上。有几只蜻蜓在草丛里飞舞。它们对人类的不幸不闻不问。我盼望着这个世界一下恢复原来的样子,我走在人群中,频频有熟人跟我打招呼。阳光极其明媚,每个人都绽开笑脸。我告诉人们,我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他们对我说:“是的,我们都听说了,你在青藏公路上开车出了事,翻到了山路下的深谷,摔成了植物人。你昏睡有一个月了吧?你的命好啊,这么早就醒过来了。听说,有一个女孩救了你,而且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没有离开你,一直守候在你身边侍奉你,真是一个好人哪……”幻想。世界静得让我听见了蜻蜓呼朋引伴的声音,听见了小草挺腰生长的声音,听见了蚯蚓在地下钻土的声音,听见了远方河流的声音,听见了远山野兽吼叫的声音……就在那一瞬间,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嘈杂起来!我已经有点习惯了没有人迹的环境,就像一个聋子习惯了无声的世界,一下听到这满世界的声音,还让我蓦地受到了惊吓!我抬头一看,大街上的汽车如梭,人来人往!路边有做小生意的商贩,正和顾客讨价还价……我一个人接一个人地望过去,顿时面如土色——高的人,矮的人,胖的人,瘦的人,卖货的人,买货的人……他们的性别有男有女,他们的身材千差万别,他们穿的衣服各种各样……但是——他们统统都是芒圜的脸!包括那驾驶汽车朝各个方向行驶的一个个司机,都是芒圜的脸!他或者她都在专心致志地开车,没有人关注我的惊骇。遍地芒圜!我撒腿就跑!不小心我撞在了一个孕妇的身上,她同样长着芒圜的脸。她踉跄了一下,摔倒了,她坐在地上愤怒地骂道:“你急着去死呀?”我不敢停下,继续狂奔。路过路口的时候,前面有个交通警察伸手示意我停下——原来红绿灯亮了起来,我创了红灯!我只好停住,看着他大步走过来。这个长着芒圜脸的交通警察径直走到我跟前,大声呵斥我:“你怎么搞的?连交通规则都不懂?没看见红灯吗?”“是,是是。”我看着他的脸,噤若寒蝉。他转身走开了,继续他的工作。我赶紧拐弯,朝另一条街道跑去。一个老师领着一群孩子小心地走在斑马线上,过马路。那个老师,还有那些孩子,都长着芒圜的脸!我溜边跑过他们,没命地狂奔。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芒圜,没有一个是我的同类,没有人帮我,没有人救我!一个人挡在了我的前面。这是在一家保龄球馆门口,这个人突然张开胳臂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也长着芒圜的脸,我不知道他是谁。他高兴地大声说:“子席,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刹住脚,站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惊恐万分地看他。“我是常广!”他是常广?他就是借给我“切诺基”的那个朋友?可是,我怎么敢相信他呢?我怎么敢接近他呢?“你怎么消失了这么久!”他大叫:“我的车呢?”我不理他,返身就朝回跑。“你站住!站住!抓骗子!——”他喊起来。立即有很多长着芒圜脸的人从四面八方跑上来,对我围追堵截。我像一只落入网中的鱼,眼看着那网越来收得越紧……男芒圜女芒圜老芒圜少芒圜……都在朝我冷笑着,我魄散魂飞,无处可逃。一辆挖土机出现了,驾驶挖土机的是一个长着芒圜脸的老头子,他在高高的挖土机上恶狠狠地盯着我,朝我猛开过来。挖土机巨大的铁手从空中朝我伸下来,我像小鸡一样被它抓起,它抓着我在半空中摇来摆去,终于把我扔进了一条黑洞洞的无底的沟谷……那应该是地球的裂缝。掉下去的一瞬间,我看见那里面层层叠叠都是芒圜的脸!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