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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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下10度。

    低矮残损的檐下,他双手合掌立着,微仰,目光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惘地遥望怎么也望不到边垠的暗空,仿佛一具虔诚、肃穆且极度焦虑的雕塑。若不是因为他蠕动的唇,若不是因为他鼻腔中急促呼出后氤氲升腾的白雾,他真的只是一座凝固的、没有液流淌的雕塑。

    几张脱落的大字报,在冷彻骨的风里,象魅一般,翻飞不止,从他面前“沙沙”地划过,展露狰狞的恫吓与讥嘲。

    铁年代。

    他象绝大多数草芥般苟活着的一样,每在狂风中战战兢兢地飘摇着,神经质地防备着可能从任何方位捅出的暗刀,防备着随时将遭芟夷的命运。

    他时刻觉得,自己如同陷于一片巨型的流沙中,亦或说,他自己本就是这流沙中的一粒细微渺小的沙子,随着沙盲目地涌动。流沙湮没堕入其中的生命,同时,也湮没了它自己。

    希望在哪里?

    不会存在于冷冰冰的月亮,不会存在于顽皮眨动的星群,更不会存在于满世界补丁般的大字报,而是简简单单地存在于他后一间土庙似的破房子里。

    煤油灯散放出的幽弱光芒在窗户漾,似乎徒劳地想以自己卑微的力,来感化隔窗的寒冷。

    歇斯底里的惨痛嚎声,很有规律地从门和窗的宽大缝隙中渗出,弥漫至空,灌入他耳道。每当嚎声嘹起,他便紧跟着一阵搐。

    一个女,高隆着肚子,撑起双,冷汗淋漓躺在铺,超乎寻常的剧痛已经令她神思恍惚。她是他的妻子。

    接生婆候在她的产道外,兴奋且忧心地怂恿:“使劲!使劲!……”

    一小时。

    两小时。

    ……

    七小时。

    门外,冰似的他艰难地掰了掰手掌,那道冒险求来的平安符依然还夹在掌心。他往手掌呵了几冷冷的白,继续朝着虚空祷告。

    这种祷告令他感觉不实在,真有神仙菩萨存在吗?即便存在,他们会护佑他这么一个“临时抱佛脚”之吗?他现在才明白,丧失了任何信仰与极端盲目地信仰一样,都是可怕的。

    可他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做点什么。正,他总得必须得做点什么,这样才会产生一种想象的安慰。

    距近遥远的年代,分娩,仿佛是一枚旋转的硬币,一面是喜庆,另一面是丧祭。一线之隔,却彼此之遥。硬币停止旋转,最终显露哪一面,是一场生命的博。

    当然,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几十年后,生孩子会变得象从地里挖个土豆那么简单。

    风是冷的,地是冷的,但他体内的液却冷凝不了,并逐渐在管里汹涌澎湃。突然,他又搐了一下,并非因为门缝里又挤出了嘶声嚎,而是因为声音静止了。

    他扭了扭,只听得产婆的呼喝:“再来,用力!”

    他不安地再次掰开手掌,喃喃:“老天爷,您这次一定要保佑她们子平安!”尽管他不太清楚,老天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祗。

    一阵狂风袭起,怀揣着故意与恶意,“哧溜”把那道平安符从他手掌中卷挟而去。他地弹蹦了起来,手舞足蹈地朝着那张翩翩飞扬的小纸片疯狂逐去。跑出了很远,小纸片似乎戏弄够了他,轻快地翻飞至半空,迅速消失在里。

    他呆呆地望天空,一道接一道的白雾从鼻中急急地喷出。随后,他双手撑着膝,弓腰休憩了片刻。

    突然间,他的心脏痉挛了一下,随即变得空的。他一惊,撒开往回赶去。

    灰蒙蒙的木门已开,风肆无忌惮地从屋外蹿到屋里,再携带着屋内的意逃窜到屋外,来回来回,复复,很快,将和的小屋转变了与外界一般的冰窖。

    产婆僵硬地站在门槛前,两手端着一个盆。

    他强忍恼怒,老远就说:“快把门关了,别冻了我老婆。”

    产婆没动。

    他加快脚步:“生了吗?”

    产婆依旧没应声。

    他赶至门,清晰地见,产婆哭丧着脸,盆里是一汪浑浊的。

    他吸了凉,丧魂落魄地说:“怎么了?”

    产婆摇了摇,喟然说:“难产,不行了……”

    “谁不行了?大还是小孩?”

    “都不行了。”

    “送医院,送医院!”他两眼发红,大吼,仿佛疯了。

    “嘘——”产婆低声说,“现在医院里哪还有什么好好的看病医生,再说,你的政历不干净,谁敢帮你治,没赶你老婆到牛棚里生产就已不错了。唉,我也不能待得时间太长,马天亮了,让看见就麻烦了。”

    产婆唏嘘了几声,丢下他,混迹入浑黑的中。

    他跨过门槛,顺着地面凝结的溪,踽踽地走到一张窄小的榻前。

    一个女,腆着高隆的腹部,直撅撅地平躺在漉漉、淋淋的褥子,怒睁着双目。

    他在妻子的尸体旁默默地坐了一个晚,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翌清晨,第一声啼响起,他伸了一个懒腰。缓缓步到窗前,擎手,展动细长却布满裂的手指,试图捕捉第一缕晨曦。微弱的光从他的指缝漏泄而出。

    他转对女尸微笑,柔声说:“孩他娘,我得工了,我一定会好好养活你们娘俩的!”

    他的语很坚定,眼神中充盈着希望。

    他那破房子的周遭,在墙角,树后,影影绰绰地匿着一些。他的邻居们,很有默契驻足窥望他的房子,始终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他对此熟视无睹。

    漫长的僵持与静默。

    当太冉冉地、正儿八经地升至天空时,他忽然抓起家里唯一一只、漏穿了一个小孔的搪瓷脸盆,冲到室外“当当”地敲打起来,吼声震天地唱起了在那个时代风靡整个大陆的歌曲。

    他的歌声异常雄浑高昂,四溢。若将此此景与前后历史割裂,单独分离出来,恐怕每一个有幸倾听他歌声的围客,皆会被他极富磁的嗓音和澎湃的感所折服,并发起动心魄的共鸣。

    但他的邻居是了解他的。

    一个小孩惊呆地说:“从来没发现,汪老师的歌竟唱得这样好听,可唱得真惨。”

    一个老失地说:“遭了,要出事!”

    他的歌声突然变了,整个基调也逐渐变得悲壮起来,令联想起某位志士仁在慷慨就义前用于醒世的告戒、勉慰,还有更多的是一种绝望的、终极的宣泄。

    稍后,他猝然停止了歌唱,咆哮般地诵起庄子的一句话:“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他拔声嚣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复复,并伴着狂笑。

    一个惊恐地说:“汪老师疯了?!”

    他忽然拔朝冰封的河面冲去,在光天化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跳了下去。冰破了一个,他的体“扑通”拱了进去,眨眼不见了,并未起太大的花。

    他的尸体,几后会浸泡得巨硕白胖,然后在下游的哪个村庄的河滩边被找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