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就好比很多年以前,他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睁开双眼,看着全然陌生的幼小身体,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坐起身,月白色的睡衣已经汗湿了,他下床,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茶。
茶水还温着,一只炭盆上温着一翁水,茶壶放在水中,里面的茶也是温的,可是却并不烫。握在手心里,暖暖的触感,连带着一颗心,都跟着温暖了起来。
像往常无数个夜晚一样,被噩梦惊醒,于是就走了困,一壶茶,或是一本书,就能静静的坐到天亮。可是今晚,他却不想这样默默的虚度了。
毕竟,这里是湘然城啊!
是他生活了很多年,很多年的地方。
他披起衣裳,推门就走了出去,院子里有大片雪白的月光,照在地上,有斑斑驳驳的剪影,像是凭空下起了雪,到处都是那种温和的光芒。夜里的风有点凉,吹起他的衣袖,呼啦啦的,像是蝴蝶的翅膀。跨出院子,迎面就是大片大片的樱花,红粉浅白,交杂在一处,连风里都带着香甜的气息。
湘然是个美丽的城市,宁静恬谧。纵然不如天逐朔风瑶台等富庶的大城,但却胜在平静祥和,纷争少些,吵闹少些,那些黑暗的博弈,生死的对决,自然也就少些。
如今已是深夜,纵然没有宵禁,但是百姓们还是都回家安睡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李铮一个人的影子,孤单单的行走,全没有孩子的跳脱灵秀,步伐沉重,就像是一个多年未曾返乡的游子。
这里的一切,他都太过熟悉。那一条条小巷,一座座民居,一块块石板,都熟悉的像是自己的手,不用看,就知道该在哪里转弯,该在哪里抬脚。
小的时候,曾和兄长们在此玩闹,和邻家的孩子在此捣蛋,逃学、打架、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没少干,于是知道哪里有小门,哪里有狗洞,哪家的桂花饼子最香,哪家的高粱酒最醇。也曾爬过最高的那面朱墙,偷望仙居院里的姑娘,每天早上,她们都要坐在二楼的阳台上洗头,长长的头发黑缎一般,柔顺的垂下,上面抹了桂花的精油,风一吹,扑鼻的香气迎面而来,像是八月桂子林的熏风。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勾栏里的老鸨拿着鸡毛掸子叫嚣,小畜生小瘪三的骂。那时候他父亲还只是一个小商人,经营着一间绸缎庄,家中只算是小康。他也不在乎,跟着兄长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这些姑娘,只见她们笑的眯了眼,弯了腰,手臂像是三月的杨柳,摇啊摇啊,好像没了骨头。
二哥说,早晚有一天,要赚大钱,娶一个仙居院的姑娘的回家。
大哥骂他,说仙居院的姑娘只能睡,不能娶,娶了娘就能气死。
他却想,那些姑娘也都挺好看的,若是真能娶回家,天天看着她们洗头发,那得多好啊!
终于,还是渐渐长大了,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哥哥们也都娶了正经人家的媳妇,生了一个个小子姑娘。家里越来越热闹,大姐出嫁,小妹指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而自己,也进了军校,有了军功。他走的那天,娘还唠叨着,说吴家的小女儿刚刚及笄,相貌好,品性也好,家世也清白,等他回来,就去为他说亲。
他记得那个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眼睛不大,却有两个酒窝,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很容易害羞,偶尔出门倒水遇上他,偷偷的抬起眼梢看一眼,就会面红耳赤的转身跑回去。
他心想,不知道她的头发长不长,洗头的时候擦什么油,风吹过的时候闻起来香不香?
是啊,说到底那时的他终究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家的普通子弟,所幻想的,也无非就是娶妻生子,有个体面点的营生,然后陪在父母身边,照顾小妹,逗弄侄儿,等着自己孩子的降世,然后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
只可惜,有些东西,终究是天不遂人愿。命运是一条汹涌的大江,洪水到来之前,人们总是抱有一丝幻想,以为靠着自己的力量一定能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然而等到最后,你才赫然发现原来你是那么渺小,就算你拼尽一切,也不会让现实稍有改变。即便是最微薄的愿望,也无法达成。
风从巷子口吹来,柔柔的,软软的,是湘然小城特有的温和。他漫无目的的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要去干什么,只是想在这个临别的夜晚,再多看一看,暂时忘记一些事,一些人,一些他不得不去面对的东西。
月光清冷,他望着仿若披着一层纱的巷口,视线突然有些模糊。似乎看到了一个少年,穿着灰青色的衣裳,拿着军校的木刀,正远远的站在那,遥遥的望着他。视线那般漫长,好像有很多话说,却又被时光所阻,吐不出口来。
“白奕,”
一个声音在心底默默的升起,带着空旷的回声,他看着那人,向过去的自己低低的发问:“你还好吗?”
“喂!”
“啪”的一声,一颗桂圆壳就砸在了他的脑袋上,女孩子的声音清脆悦耳,清亮亮的叫道:“傻站着干嘛呢?”
他愕然仰起头,然后就看到那座高高的花神庙上,坐着一个一身翠绿色裙褂的小女孩,眼睛又大又圆,睫毛长长,唿扇唿扇的,脸蛋肥嘟嘟,月光之下,看起来特别好看。
李铮诧异的问道:“你怎么在这?”
小舟郁闷的嘟着嘴,说道:“出城晚了,城门都关上了。我睡不着,就上来看月亮。”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环境,李铮心中的防线突然就碎裂了。出了那座幽深冰冷的城,他整个人似乎也鲜活了起来。他望着那个孩子,月亮大大圆圆,就挂在她的背后,夜空辽阔,星子稀少,却越发凸显月亮的明亮。有淡淡的光照在女孩子的脸上,看起来像是美丽的精灵。
“你也睡不着吗?”
小舟歪着头问,一边问一边剥着手里的桂圆,李铮默然片刻,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小舟很好客的笑:“要不要上来坐坐?上面的视野很好的。”
李铮想,他真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然会在这样的晚上,和一个八岁大的小孩子一起坐在屋顶上看月亮。这样无耻的事,不是京中那些寻花问柳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们常干的吗?什么时候,他也有了这样的风雅潜质?
不过有句话她说的对,这里的视野真的很好,月光之下,整个湘然城都睡下了,清淡的白光像是一层轻纱,静静的覆盖上每一个角落。高耸的城门,宽阔的长街,窄小的巷弄,清澈的湖水,连天的碧荷,停泊的乌船,芬芳的樱树,灿烂的桃花……
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叹从嗓子里流泻而出,那么沉重,却又那么畅快,多少年了?似乎已经很多年,不曾这样看过这片土地了。
“小孩子总是叹气不好。”
小舟一边吃桂圆,一边嘟囔道:“而且,小孩子不应该失眠。”
也许是因为红莲节的缘故,整整一天,李铮都沉浸在一种平静的思绪里,尤其是此时,他的棱角和锋芒都沉下去了,剩下的,只是久违了很多年的温和。他转过头,反问道:“那你呢?你是大人?”
“哎,你不懂,女人的心里,总是有很多秘密的。”
小舟似模似样的叹息,然后从衣兜里抓起一把桂圆,塞到李铮的手里,说道:“一起吃。”
不知为何,对着这个自称为女人的孩子,李铮总是觉得很舒服,于是,他竟然就这样一句话不说的吃起了她给他的桂圆。
夜色浓郁,万物安睡,大大的月亮下,两个小孩坐在高高的花神庙顶,青瓦粉墙,飞檐斗拱,一颗颗桂圆壳从上抛下,划着漂亮的抛物线,窸窸窣窣的落在地上,弹起一小下,又落下,骨碌碌的就滚远了。
“你家是哪的?”
李铮问道,小舟擦了擦嘴,说道:“我家好远好远,远的你都想不到,这辈子也回不去。”
李铮一笑,却并没追问,虽然知道孩子见识少,她口中的好远好远,可能就是湘然城到秋乐城。可是这句话,却突然勾起了他今晚的心事,好远好远,一辈子也回不去,或许,就像是他。
“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李铮点头:“恩。”
小舟无奈的叹了口气:“真可惜,我挺喜欢你的,还想跟你玩几天呢。”
李铮一笑,随意的说:“是吗。”
“是呀,”小舟苦恼的皱着小眉毛:“这些年我过的好郁闷,大人不理我,小孩我又不爱理。哎,大家都不理解我,我说了我是天才儿童他们也不相信。”
看着小舟杵着下巴的样子,李铮越发觉得好笑了,点头说道:“你的确很聪明。”
“喂!你家在哪住啊?”
李铮说道:“天逐。”
“哦哦,首都人啊!”
李铮扬眉,不解的问:“首都?”
“就是京都的意思。”小舟身上的八卦因子顿时又活跃起来,难得遇上一个肯和她聊天并且看起来还不那么讨厌的人,忙问道:“天逐好看吗?”
“还好。”
“天逐人多吗?”
“多一些。”
“哦,那天逐有钱人一定很多喽。”
“算是吧。”
“你见过皇帝吗?”
“没有。”
“皇帝长得好看吗?英俊吗?”
“我都说了我没见过。”
“你没见过你总该听说过呀。”
“皇帝陛下自然是英俊神武,当世翘楚,天纵……”
“切!马屁精!”
……
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缘分真的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比如有些人,他们相隔万里,隔着崇山峻岭,时间空间,生生死死,甚至改头换面,他们的命运不同,生活轨迹不同,追求信仰不同,可是最终,却还是能坐在一起,平静的享用一包桂圆,共看一轮圆月,共享一缕熏风。他们这一生,也许相遇无数次,也许分离无数次,也许无数次相见而不相识,也许有误会,有仇恨,有恩怨纠缠,可是那一刻,时光却好似在生命中静止,像是温暖的泉水,洗涤掉所有旅程中疲惫,让他们拥有一瞬间的安宁。
“李铮,我将来若是去天逐,可以去看你吗?”
李铮一笑,说道:“天逐可不是个好地方,你若是想开心生活,还是乖乖的留在湘然的好。”
“喂!不要打击我追求繁华大都市的生活目标嘛。”
小舟不满意的白了他一眼,然后碎碎念道:“我一定要去天逐,我要赚大钱,我要发大财,哈哈!”
她突然站起身,挺着小胸脯,两手合在嘴边,大声喊道:“我要做世界首富!我要养无数小白脸!我要当武则天!我要称霸地球!”
夜风中,某个小孩仍旧在发疯的大喊,李铮看着她,突然很羡慕。他想,也许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公然的说出这些世所不容的心愿吧。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武则天和地球是什么东西?
其实只是生活态度不一样罢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宋小舟何曾在乎过世人的想法,她迎风站在屋顶上,深吸一口气,发自内心的大喊道:“一群老不死的!等着我来征服你们吧!哈哈哈哈哈!”
“谁呀!大半夜的不睡觉!鬼哭狼嚎什么?”
“谁家的孩子?再吵吵把你扔粪坑里!”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妈了个巴子的!”
……
无数声怒骂声紧随其后的响起,李铮和小舟立刻趴在房檐上,过了好一阵,愤怒的群众们才甩上各自的家门。小舟和李铮心有戚戚焉的互望一眼,一时间,都是咧着嘴呵呵笑出声来。
第二天一早,李铮就出了城。不同于来时的大张旗鼓,离开的时候只有他和唐辰,外加一个护卫方潜。
早晨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雨水淅沥沥的,将整个城市都刷洗一新。李铮的马车驶出了城门,城内酒肆的旗子挂的老高,走的这么远,回过头去还能看到那面招展的旗幡。唐辰这个昨日的船公今天又改行做了车夫,回头以询问的语气叫道:“公子?”
里面久久没有回话,过了好一阵,才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静静的说道:“走吧。”
走吧,离开这,去天逐,去王域,去那个魑魅横行,魍魉霸世的地方。
人可以软弱,可以疲惫,可以倦怠,但是只要你想要好好的活着,就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埋的最深,时间压缩到最短。
车辘声声,清新的风透过车窗的格子吹进来,带着湘然特有的花香。
走过了城门茶肆,走过了官马驿道,走过了七里风亭,走过了樱花春园,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却突然毫无预兆的,就那么停了下来。
他微微皱眉,就听唐辰说道:“二公子,是昨天那个小孩。”
他微微一愣,推开车窗向外看去,就见那个孩子正坐在一座小石桥上,赤着脚,挽着裤腿,露出白皙的小脚丫。小石桥年代久远,满是青苔,她也不怕滑下去,就坐在临水面最近的石墩上用脚丫上下的拍着水。水花溅起,白灿灿的一片,她远远的望过来,笑眯眯的样子,突然挥手就抛过来一样东西。
“噗”的一声,李铮精准的接住,只见是一只翠绿色的小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拿着路上吃!”
小舟冲着他开心的挥着手,另一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一路顺风!”
有些东西,就那么突兀的刺进了心里。也许当时没有察觉,可是却好像是一种蛊,悄悄的钻进皮肤,在你一无所察的时候融进了骨血。
就好比有些人,那么霸道,那么不讲道理,想来的时候就来,想走的时候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死死的攥住了你的心。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接受了一种温暖的情感,他微笑着挥手,嘱咐道:“早点回家。”
小舟哈哈一笑,对着他做了一个飞吻,本是暧昧狎昵的动作,可是她做起来,却是一派天真盎然,甜美可爱。
马车继续前行,和那座小石桥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李铮只是看了一眼,就关上了车窗。小舟也利索的穿好鞋袜,背着小包袱就往家的方向走。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知道自己的世界在哪里,知道自己的生活在哪里,就算是在路上偶然相遇,也不过是笑着打一个招呼,然后就要各自上路,各奔前程。
马车走了很久,李铮才打开那个小包袱,只见里面黄白相间,有桂圆,也有莲子,还有些桂花蜂蜜方糖,都是湘然有名的小吃,也是他小时候经常缠着娘亲买的零食。
他没有吃,只是静静的看着,过了好久,才缓缓的系上包裹。可是那种淡淡的香甜,却弥漫了整个车厢,散也散不去了。
古道悠长,从远处来,又向远处去,青草浅浅,方没马蹄。
这是李猫儿和白奕人生中的第二次相遇,距离下一次,还有很久很久。
这天下午,在路上耽搁了多日的朝廷驿报终于传到了湘然城,上面说因为湘然城守的大意失职,导致狂风寨五寨主丁昊叛国投敌,西关关塞出现空当。如今要在湘然征兵一万,发往西关,所有兵户都必须出丁一名。另外,朝廷将在湘然设立军学,征召十岁到十四岁的少年入学,以备将来从军。
此时的小舟还不知道这条驿报和她会有什么关联,她一边走在乡间小路上,一边低着头看着自己平平扁扁的胸脯。
“李铮长得真帅,等我的胸长大了,就去天逐勾搭他去。”
小舟嘿嘿一笑,撒开小腿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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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就要长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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