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文君熊炽的到来让武烈侯颇感意外,他马上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
他好不容易和冯氏取得了合作意向,好不容易在关东系中打开了一道缺口,假如此刻熊氏外戚与秦王政妥协,那等于是秦王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自己的利益集团中撕开了一道裂缝。
熊炽显然考虑到了武烈侯会对自己的到来产生一系列的疑虑,所以也不敢有所隐瞒,把事情的原委详细解释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到了自己的来意,“如果你不去中原挽救危局,昌平君肯定要成为替罪羊,王翦和杨端和也将因此受到责罚,至于公子扶苏,理所当然要代父受过,承担河北战败和中原大乱的全部责任。”
熊炽这话隐含威胁了。当初是武烈侯逼迫秦王政把公子扶苏放出了咸阳,让其坐镇中原,本意是获取功勋,为登上储君之位做准备,谁知现在形势失控,尤其是接踵而来的大饥荒,让武烈侯的中原谋划出现了重大挫折。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只有武烈侯去解决。
宝鼎神情严峻,沉默良久,方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缓缓说道,“我是人,不是神,我现在去中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熊炽的脸色有些难看,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满地说道,“早在去年大饥荒的时候,武烈侯就曾预言大河南北会爆发第二次大饥荒。既然武烈侯有此预测,当然会有所准备。你总不至于告诉我,你拿出的新的西南策略就是为了应对今日危局吧?”
宝鼎苦笑,摇摇手,“监御史陈禄已经设计出了既简单又实用,还能大大节约财力和时间的开渠方案。目前实施西南策略的最大障碍已经解决,不出意外的话,三年之后我就能完成西南疆土的开拓,但是,假如我现在离开,你知道后果吗?我一旦离开,谁能保证蓼园巨贾持续投入?谁能保证楚国持续遵守协定?谁能保证江南的稳定?西南策略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必定难以为继,甚至半途而废,所以,我不能离开。”
熊炽有些激愤,眼里掠过一丝恼色。现在大河南北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王翦和杨端和的军队陷在河北战场上,公子扶苏和昌平君被中原危局搞得焦头烂额,而咸阳面对日益高涨的撤军呼声也是一筹莫展,至今拿不出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此下去,崩溃是迟早的事,而第一个崩溃的肯定是中原。
中原现在迫切需要武烈侯,中原人更是翘首期待武烈侯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中原人对武烈侯非常尊崇。武烈侯以神奇手段灭亡了韩魏两国,最大程度地保全了中原,让韩魏两国的庶民免于战火的荼毒。其后武烈侯以诸多惠民之策稳定中原,让中原人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再之后就是大灾,面对天灾**,面对呼啸而下的河北灾民,面对四周环伺的敌人,武烈侯从容应对,一一化解,自始至终没有让中原陷入混乱,更没有让中原人饱受灾难的冲击。
武烈侯离开中原不过一年时间,中原就天翻地覆了,不但烽烟四起,局势混乱,更有成千上万的中原人在灾难中哀嚎,在天灾**的夹击下伏尸荒野。这种情况下,中原人当然怀念武烈侯,当然期待武烈侯能重返中原力挽狂澜。
“武烈侯,中原和江南,孰重孰轻,难道你不知道?”熊炽言辞恳切地问道,“统一大业和西南策略相比,孰重孰轻,难道你掂量不出来?”
宝鼎苦叹。熊炽这句话说到要害了,他之所以不敢离开江南,原因其实就在如此。不管是咸阳还是江南,也不管是蓼园一系的官员还是正在南岭开凿大渠的水师和工匠们,始终没有人正确认识到西南策略对未来中土的重大意义。大家虽然嘴上都支持,行动上也积极,但都是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真正像他一样把西南策略放在关系到王国兴衰中土存亡高度的人,可以说自始至终就没有。
这不能怨怪他们。宝鼎穿越而来,知道历史轨迹的发展,为了拯救未来帝国,他当然会做出针对性的措施,而这个时代的人看不到未来,更对未来帝国的发展无从预测,所以他们无法像宝鼎一样高瞻远瞩。像西南策略这种基本上无利可图的事情,要求他们重视,要求他们把此策放到关系到王国兴衰和中土存亡的高度上,事实上根本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么当宝鼎离开江南,西南策略的命运就无从把握了。延误耽搁是必然的事,假如出现意外变故,半途而废甚至就此废弃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中原危机,宝鼎其实并不重视。
从历史上来看,河北战场上,秦军和赵军在长期对峙之后,秦军最终还是利用邯郸的矛盾完成了离间计,赵王诛杀了李牧,然后赵军兵败如山倒,邯郸失守,国祚败亡。现在的局面对秦国还是有利,假如咸阳有决心放弃中原部分郡县,把全部力量放在河北战场上,此仗必胜。
历史上这场大饥荒帮助了秦国。这场大饥荒给了赵齐魏三国致命一击,齐魏两国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最终还是无力救援赵国,只能任由赵国败亡。虽然如今秦国先行吞并了魏国,拿下了全部的中原,但在这场大饥荒面前,这种局部的历史轨迹的变化对整个历史发展的大轨迹产生不了根本性的改变作用。
在宝鼎看来,局势继续发展下去,和原来的历史轨迹基本一致。大饥荒让大河南北人的饿殍遍野,大饥荒让齐国遭到严重打击,无法持久支援赵国。只待齐国和燕国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合纵必然破裂,然后形势骤然一边倒,秦国将取得最后的完胜。
宝鼎感到痛苦的是,他无力拯救无辜生灵,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今年的大饥荒比去年严重,今年大河南北的形势也比去年恶劣,在各种不利因素的联合作用下,在这场大饥荒和决定中土命运的战争中死去的人应该是个非常恐怖的数字。
宝鼎不想去中原,不想看到饿殍遍野的惨状,更不想做个屠杀无辜生灵的刽子手。
熊炽满怀期待,然而,宝鼎还是摇头,神情非常坚决,这令熊炽心如重铅,失望之致。
“武烈侯,你到底需要什么才能重返中原?”熊炽无奈说道,“你告诉我,你说给我听听,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你这样一口回绝,能解决什么事情?于事无补嘛。”
宝鼎想了一下,说道,“你不要担心中原,更不要担心公子扶苏和昌平君。在这里,我可以向你做一个保证,再过几个月,等到隆冬来临,大饥荒爆发到极致的时候,形势必然会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肯定对我大秦有利。胜利最终还是我们的。大秦受到这场灾难的冲击最小,虽然目前赵齐燕三国合纵反击异常凶猛,但你必须看到,赵齐两国是这场灾难的主要承担者,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问道,“你当真以为咸阳那帮人都是酒囊饭袋,一个个尸位素餐,看不清局势?”
熊炽才不会上当。齐国休养生息四十年,储备之丰厚可想而知。齐国现在之所以全力救助赵国,就是想让赵国和秦国打个两败俱伤,然后好渔翁得利。秦国指望齐国后力不继,纯粹是痴心妄想,相反,秦国如果这么想,正中齐国的下怀,齐国正指望秦国被这一仗活活拖垮呢。
熊炽冷冷一笑,“既然如此,武烈侯为什么不重返中原?”
“请你相信我一次。”宝鼎苦笑道,“这场大饥荒比你想像的要严重。这一仗持续打下去,生灵涂炭,田地荒芜,民不聊生,等到明年,天灾演变成,大饥荒会越来越严重,波及的范围会越来越大,到了那个时候,被天灾和战争拖垮的是赵国和齐国,而不是我大秦。”
“既然如此,武烈侯有什么理由拒绝重返中原?”熊炽紧追不放。
“我不能离开江南。”宝鼎实话实说,“我一旦离开江南,西南策略的实施必定出现变故。”
熊炽实在忍耐不住了,“武烈侯,西南策略不过是个权宜之计,现在局势变了,它还有实施的必要吗?再说了,江南现在稳定了,西南策略也开始步入正轨,即便你不在江南,这一策略也不会出现变故,你到底担心什么?”
“你已经说出答案了。”宝鼎叹道,“没有人认识到西南策略的重大价值,这就是我不能离开江南的唯一原因。”
熊炽气苦,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当真不愿意离开江南?”熊炽眼神凌厉,口气也变得冷肃了。
宝鼎面露痛苦之色,双手缓缓掩住面孔,长长叹息,“我很疲惫,真的很疲惫,江南已经让我心力交瘁,我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压了。”
熊炽彻底无语,他能感受到宝鼎心里的痛苦,他也理解宝鼎所承受的重压,一个年轻的封君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奇迹了,如果继续逼迫甚至胁迫,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熊炽急禀咸阳,同时急告中原,请公子扶苏写信给武烈侯,看看能否打动武烈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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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文君熊炽的到来在江南官员中引起了震动。很明显,咸阳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要调武烈侯去中原了。
中原才是建功立业的大舞台,吞并赵国的惊人功勋让所有人为之疯狂,相比起来,江南不过是蛮荒之地,而西南策略更是水中花井中月,它能带给大家什么利益?如果不是武烈侯的坚持,西南策略早就寿终正寝了。
江南官员们既兴奋又激动。追随武烈侯南下的官员们开始准备重返中原,而江南本土官员却积极奔走,试图追随武烈侯北上中原。至于河北人,心情很复杂,他们当然不会离开,武烈侯也不会带他们走,但他们更不希望武烈侯重返中原。武烈侯的离开必然影响到十八方镇的发展,而武烈侯重返中原必然会加速赵国的败亡,这都是河北人所不愿看到的事。
十八方镇迅速陷入惶恐焦虑之中,很多十八方镇的军政官员打算组织一次万民请愿,阻止武烈侯的离开。
南山子和盖聂意识到问题严重,当即赶赴邶阳行辕,当面询问武烈侯。
宝鼎对近期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但他无力阻止,他也意识到自己想留在江南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身不由己啊。
“如果我走了,谁来主持西南策略的实施?”宝鼎没有直接回答南山子和盖聂,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他想过很多遍了,但答案让他极度不安。
历史上大秦开拓西南之后,始皇帝迁徙五十万人戍守。这五十万人应该就是南下的军队。宝鼎提前开拓西南,并吸取历史教训提前开凿南岭大渠,那么接下来对西南的征伐就很轻松,要不了许多军队,十几二十万人马就能解决。不过西南蛮荒,若要发展就要迁徙人口,将来西南肯定有一支庞大的戍边队伍,而这支戍边队伍对未来帝国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宝鼎的西南策略从萌发到拟制,到实施,说到底就是要让咸阳能够实际控制这支南疆大军,这样将来中土腹地如果爆发战乱,咸阳可以同时从南疆和北疆调集大军进行戡乱,不至于重演历史上南疆大军背叛咸阳,割据称霸的一幕。
现在南疆大军的构成已成定局,就是这批从河北迁徙而来的赵人。赵人和秦人之间的仇怨不可能因为一次救助,或者短短十几年的光阴就能彻底化解。未来,帝国一旦深陷困境,这支南疆大军会不会长途跋涉北上支援?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这也是宝鼎不愿意离开江南的原因之他必须牢牢控制十八方镇,否则将来肯定是个可怕的隐患。
如果武烈侯走了,谁来代替武烈侯实施西南策略,控制十八方镇?盖聂是赵人,不可能主掌江南。魏起根本不愿意留在江南。庄翼和朱英是楚人,都不能给予绝对信任。剩下可以托付的就是监御史陈禄,偏偏陈禄是韩人,又属于关东系官员,再说他威望严重不足,其本人的能力也无法主政一方。
武烈侯找不到继任者,他就不可能离开江南,这就是他给南山子和盖聂的答案。
“咸阳会不会派一个人来?”南山子问道。
“谁会来江南?”武烈侯苦笑,“这里虽然地处边陲,但事实上它是风口浪尖,风险太大,稍一不慎就有玉石俱焚之祸。”
南山子和盖聂面面相觑,心里的危机感不约而同地骤然高涨。
武烈侯如果走了,江南所托非人,未来必定一片黯淡。
盖聂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假如咸阳一定要武烈侯重返中原,那么在武烈侯看来,最终谁来代替你坐镇江南?”
“一个你们根本想不到的人。”宝鼎以手抚额,表情看上去非常困扰。
“谁?”南山子好奇地问道,“谁会代替你坐镇江南?”
“武烈侯可以告诉我们吗?”盖聂也是急切问道。
宝鼎迟疑了半天,缓缓说道,“昌平君。”
昌平君熊启?南山子和盖聂互相看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一片惊讶,但旋即恍然大悟。
秦王政好厉害的手段,怪不得通过后宫夫人向熊氏施压,逼迫熊氏督请武烈侯重返中原,原来这里面竟然有如此曲折。熊氏若要保住公子扶苏安然无恙,就必须让武烈侯重返中原,而武烈侯这时候重返中原,肯定要熊氏在政治上做出让步。
这是秦王政的态度。你我兄弟要妥协,而妥协的前提是,你我兄弟联手进一步打击熊氏外戚。熊氏外戚彻底没落了,楚系遭受重创,秦王政随即可以进一步控制朝政。武烈侯却因为失去熊氏外戚的有力支援,实力有减无增。
在宝鼎的谋划中,的确要把老一辈熊氏外戚彻底打下去,从而扶持一个绝对可靠的新熊氏做为自己的忠诚盟友,同时以此举赢得秦王政的好感,缓和兄弟之间的矛盾。只是时机不对,现在把昌平君贬黜到江南,正好与历史轨迹相重合,这是宝鼎绝对不愿看到的事。
历史上昌平君就是被贬黜到郢(Ying),也就是南郡首府江陵,然后在秦军第一次南下征楚的时候,举兵叛乱,结果造成李信、蒙武首尾不能兼顾,被项燕击败。
宝鼎把公子扶苏和昌平君一起“请出”咸阳,算是改变了历史,谁知突然间,形势大变,昌平君竟然又走上了他原有的历史轨迹,虽然这比他贬黜江陵的时间提前了好几年,但假如宝鼎不能在此期间再一次改变昌平君的命运,那昌平君的叛乱十有**还是会发生,而且其规模可能更大,后果可能更严重。
宝鼎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秦王政的凌厉手段打乱了他的布局,让他一时间也是茫然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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