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的学府教育在大秦一向声名显赫,楚系熊氏子弟和很多亲信官员年轻时都曾就学于南郡学府。这倒不是南郡郡守魏起的功劳,而是南郡本为楚国京畿之地,今日南郡治府江陵就是原楚国国都郢(ying),南郡学府就是原来的楚国学府。有这样雄厚的底子,南郡的学府教育当然出众。
大秦学府教育向来是以吏为师,各级官员就是各级学府士子的师傅,但在南郡学府里,除了官员教授士子外,还有当初被秦人俘虏最后不得不留在学府任教的很多楚国官员和博士。另外南郡的私学也颇为兴盛,这也是从楚国继承而来。
魏起在南郡为官十几年,对学府教育一直很重视,尤其对私学很看重。他在文化学术上的观点与武烈侯基本一致,都提倡百家争鸣的学术发展策略,尊重和推崇诸子百家的学术,尤其对农家等实用型学术更为关注。
正是因为魏起有学府教育的丰富经验和对百家争鸣学术策略的认同,武烈侯才上奏咸阳,极力举荐魏起负责筹办中原大学府。
熊庸见到魏起后,把咸阳之行大概说了一下。
“有没有回家的感觉?”魏起笑着问道。
熊庸苦笑。他没有回家的感觉,相反,他很痛苦,甚至很愤怒,他从被章邯“出卖”给武烈侯开始就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对自己命运的掌控,尤其这次咸阳之行,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强烈到他恨不得抛下一切逃进深山老林。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叛逆”的血液,他叛逆了十几年,结果如同南柯一梦,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被牢牢禁锢在熊氏的大院里。
魏起的眼里掠过一丝不屑。他瞧不起熊庸,倒不是因为熊庸的庶子身份,而是因为熊庸的叛逆性格。一个人独立特行可以理解,谁没有性格?但逃离熊氏,逃避熊氏子弟所应该承担的责任,那就是懦弱。一个生性懦弱的人永远都扶不起来。魏起不知道武烈侯看重了熊庸哪一点,竟然如此看重熊庸,把他推到了熊氏下一代中坚的高位上。站得高也就意味着摔得惨。熊庸已经到了这种高度,魏起即使不认同他,也不得不全力扶植,以免他真的“摔”倒了,连累了整个熊氏。
“有没有见到杨家的女儿?”魏起又问道。
熊庸摇摇头,神色漠然。
魏起有些不高兴了,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语气也渐渐严肃起来,“你不满意太后的安排?”
熊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你如果有自己喜欢的女人,那就尽管带回家,家里不会干涉。”魏起说道,“但杨家的女儿是正妻,这一点不可更改。”
熊庸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惹恼了魏起,但他无所谓,他冷漠地看了一眼魏起,冷哂道,“我有女人,也有孩子,但家里自始至终就没有问过我。既然不问我,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魏起冷眼看着他,脸色十分难看,良久,魏起说道,“你回家了,就要依家里的规矩来。”
熊庸嗤之以鼻,不予理睬。
魏起怒气上涌,忍不住就想厉声责叱,但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现在这小子有用,得小心哄着,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不劳熊氏出面,武烈侯自会关注,到时候就由不得这个逆子任性妄为了。
“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吗?”魏起转移了话题。
昌文君熊炽辞去御史大夫,回家做逍遥君侯了。这次熊氏做出的最大牺牲就是让出一个三公的位置,而昌文君成了这场权力博弈的牺牲品。昌文君被迫回家,始作俑者就是武烈侯,而武烈侯给他的回报就是把熊庸培植为熊氏下一代的领军人物。
这一点咸阳各方势力从老太后和秦王政先后召见熊庸便猜出了端倪,但熊庸的“底子”太差了,即便武烈侯帮助他建下显赫功勋,他也无法在老太后、昌平君两代熊氏领军人物之后继承下楚系这份庞大的“家业”。
武烈侯需要的正是咸阳对熊庸的“轻视”,而老太后和昌平君也配合默契,摆出一副不惜代价扶植熊庸的姿态,但“姿态”太高恰好证明熊氏对下一代领军人物严重缺乏信心。咸阳也罢,楚系核心外成员也罢,因此“中计”。
昌平君和昌文君还在,楚系外戚正当盛年的一代人还在掌控着大秦朝政,而熊庸这个下一代事实上是一个摆在明处的“暗棋”。一旦老太后薨亡,楚系外戚遭到秦王政的疯狂打击,不得不退出咸阳,那么熊庸这个摆在明处的“暗棋”就能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之所以摆在明处,是给楚系竖一杆大旗,楚系遭到打击后,其残余力量有个投奔的地方。之所以叫“暗棋”,是因为熊庸身处以武烈侯为首的利益团体的核心,他将借助武烈侯和这个利益团体的力量卷土重来。
也就是说,楚系外戚“以退为进”的策略假如失败,退下去了却上不来,以昌平君为首的一代熊氏显贵给彻底打下去了,那就要靠熊庸这个下一代的熊氏领军人物东山再起了。
魏起不是熊氏的核心成员,他不知道熊氏与武烈侯、隗氏、老秦王氏已经结盟,四方势力已经结成了一个利益集团,假如他知道这个秘密,他对熊庸的看法就完全不一样了。
魏起看到熊庸不说话,不禁目露嘲讽之色,揶揄道,“你是不是没给他好脸色,让他心情更差?”
昌文君正当盛年,却因为权力博弈不得不退出朝堂,远离中枢,其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虽然扶植熊庸是对他隐退的回报,但熊庸明显就是扶不起来的人,而父子关系又几近决裂,在魏起看来,昌文君现在恐怕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熊庸冷笑,“他的心情差不差,和我有什么关系?”
魏起眼中掠过一丝怒色,对熊庸愈发失望。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也懒得和这样的“逆子”闲话家常了,于是直接问道,“你今天来有什么事?”言下之意如果你没带什么口讯,那就趁早滚蛋吧,眼不见心不烦。
熊庸略略皱眉,沉吟稍许,然后低声说道,“昌平君的女儿在南阳宛城。”
魏起心里顿时一沉。咸阳都知道老太后曾经想与武烈侯联姻,而对象就是昌平君的女儿熊闵。这事因为老太后病重而搁置了,但武烈侯却与熊闵处得很好,熊闵甚至经常留宿于蓼园。武烈侯就国南阳,熊闵也跟随而至。现在熊庸忽然提到熊闵,是不是老太后有意再建联姻?
魏起正在琢磨这事,熊庸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大吃一惊,“武烈侯书告太后与昌平君,他要代南阳郡守章邯向熊氏提亲,并由武烈侯的母亲出面为媒。”
魏起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变化着,终于,他一巴掌拍到案几上,厉声叫道,“欺人太甚!武烈侯竟敢如此羞辱熊氏!”
熊庸冷眼而视,目露鄙夷之色,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后和昌平君都同意了。”
魏起蓦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熊庸,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熊庸脸上那淡淡的带着几分嘲讽的笑容说明他没有听错。“岂有此理!”魏起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再度一巴掌拍到案几上,“岂有此理!熊氏难道没落如斯!”
“熊氏高贵吗?了不起吗?”熊庸冷笑道,“你看看韩国、魏国的王族,看看中原显贵,现在他们高贵吗?还是人中龙凤吗?”
魏起强忍怒气,两眼微眯,狠狠地盯着熊庸,心里却急剧盘算着,试图查探这桩匪夷所思的联姻背后所隐藏的秘密。
“昌平君请你为媒,亲自操办这件事。”
“我想知道理由?”魏起实在猜不透这里面的玄机,不得不开口问道。
熊庸暗自好笑。理由?哪来的理由?这不过是武烈侯对熊闵的一个承诺而已。不过武烈侯也的确了得,竟然在此刻向老太后提出恳求,说白了就是得了便宜又卖乖。老太后竟然就答应了,这其中当然有对熊闵的溺爱,但借助此事,把武烈侯和章邯之间的关系明朗化,让秦王政丢个大脸,也是老太后的目的之一。
熊庸摇摇头,向魏起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我也很想知道。”
“章邯的背后到底是谁?”魏起急切问道。
老太后和昌文君都答应了这桩联姻,那么足以说明章邯的背景远比看上去的复杂。章邯异军突起的原因一直是个秘密,但在大部分人看来,章邯和甘罗一样,都是秦王政派来钳制武烈侯的。甘罗在楚系是个边缘人物,而章邯无疑属于关东人一系,但举荐他的却是宗室,这使得他的背景扑朔迷离。其实真正知道章邯背景的人寥寥无几。
“现在你还看不出来?”
“章邯是武烈侯的人?”魏起实在想不通,当初武烈侯怎么会看上名不见经传的章邯?还有,武烈侯为什么如此看重章邯,竟然要亲自出面为章邯与熊氏联姻?这里面又有什么秘密?
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就更少了,谁会想到熊闵竟然爱上了章邯?而知道武烈侯为什么看重章邯的人,这世上除了武烈侯自己,再有没有第二个人了,这也是让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思路被引上歧途的重要原因。
魏起想来想去,还是无法容忍这桩让熊氏蒙羞的联姻。就算章邯是武烈侯的亲信,哪又怎样?章邯出身太低,与熊氏这种豪门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不行,我要亲自问问昌平君。”
熊庸笑笑,说道,“武烈侯的意思是,新年后就举行大婚,太后答应了,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要知道理由。”魏起怒声说道,“我不能接受这桩婚姻。”
熊庸低声叹息,迟疑了一下,他对魏起说道,“我父亲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我父亲说,武烈侯曾告诉他,假若有一天大秦陷入浩劫,有能力力挽狂澜的就是章邯。”
魏起吃惊地望着熊庸,再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武烈侯的天赋人所皆知,他的才华更是惊世骇俗,这样一个天才大权贵竟然给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做出如此高的评价,由此可见他对章邯的器重,也由此可以预测到章邯的未来。
原来如此。魏起暗自松了一口气。怪不得老太后和昌平君都答应了这门婚事,看来武烈侯对章邯的品评才是关键。豪门联姻有森严的规矩,但并不反对以联姻的方式招揽大贤,假如章邯的才能如武烈侯所说,那么勉强也可以联姻。
其实武烈侯敢于在此刻提出联姻,主要还是为未来帮助熊庸重建楚系,并牢牢控制楚系做准备。熊庸和章邯是生死兄弟,如果加上联姻关系变成亲戚,那么章邯不但可以帮助熊庸重建楚系,更能在楚系中占据重要的一席。武烈侯已经赢得了章邯的忠诚,那么将来他可以通过章邯来控制楚系,这才是武烈侯最终目的所在。老太后和昌平君的最终目的是赢得王统,拿到王统的控制权,为此需要武烈侯的帮助,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件对自己有利的小事上设置障碍。
熊庸看到魏起脸色逐渐缓和,怒气渐止,忍不住又暗自腹谤了几句,对魏起和所谓的豪门权贵更是鄙夷,孰不知他自己正是其中的一员。
“还有一件事。”熊庸说道,“昌平君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他希望你放弃回京的打算。”
魏起刚刚缓和的脸色又难看起来,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一直以来,为了能回京任职,为了能进入咸阳中枢,他十分努力,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机会,结果却依旧一场空。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是熊氏直系子弟?错过这次机会,回京的希望更渺茫了。老太后一旦不在,楚系外戚即使没有受到打击也会遭到压制,升迁之路基本断绝。
熊庸望着他那双愤怒而绝望的眼睛,心里倒是涌出了几分同情。魏起醉心于权力,断绝他的升迁之路对他的打击太大,也不怪魏起反应激烈。
“昌平君说,机会不好。”熊庸打算安慰他几句,以排解一下他郁积在心里的愤怒,“老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咸阳政局又非常紧张,在王统没有确立的情况下,楚系的前景不容乐观。此次我父亲主动隐退,熊氏陆续从中枢退出,都是楚系未雨绸缪之策。”
魏起挣扎良久,终于从激愤中摆脱出来,想到自己前途黑暗,心中痛楚难过,忍不住黯然长叹,“示敌以弱,并不是正确的策略。”
“这是以退为进。”
“已经弱了,再给狂风暴雨狠狠打击一下,还怎么进?拿什么进?”
“关键在王统。”
“武烈侯是什么人?他的承诺可以相信?”魏起冷笑,“假如这是大王和武烈侯联手算计熊氏,后果不堪设想。”
“熊氏从来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武烈侯身上。”熊庸平静地说道,“自己掌控命运才能百战不殆。我们示敌以弱,武烈侯锋芒毕露,一退一进,大王如何选择?”
“你以为大王在武烈侯的步步进逼下,最终不得不求助于熊氏,不得不在王统一事上向熊氏做出妥协?”
熊庸点点头,“事情就是这样。”
魏起摇头苦笑,“我真的不明白,你们凭什么认定武烈侯会在十年内统一中土。”
“九年。”熊庸更正道,“就剩下九年了。”
“九年?可能吗?”
熊庸想了一下,摇摇头,“我也不相信,但问题是,这重要吗?”
魏起愣了片刻,蓦然醒悟,对老太后的布局突然有了全新的认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咸阳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熊庸叹道,“但对于熊氏来说,却没有九年时间了。”
“我留在中原。”魏起收拾心情,断然说道,“只要能挑起两虎恶斗,熊氏必能如愿以偿拿到王统。王统到手,未来尽在掌控之中。”
熊庸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思绪一时有些乱。无论是咸阳的昌平君还是今日坐在对面的魏起,对老太后的布局都非常自信,但武烈侯对楚系的未来却非常悲观。当日在蓼园初见武烈侯,武烈侯就直言不讳地说过,要自己养精蓄锐准备重建楚系,由此来推断,当老太后薨亡之后,楚系的前景恐怕极其黯淡。
武烈侯为什么有这种判断?熊庸在没有见到秦王政的时侯,百思不得其解,这次他在咸阳觐见了秦王政之后,被秦王政的无上威严所震慑,在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畏惧感的同时,他总算理解了武烈侯心里的担忧。如此强势的大王,一旦以“舍我其谁”的气势发动“攻击”,恐怕即便是武烈侯也难以抵御。由此他想到了昭襄王,当年昭襄王在宣太后病逝不久便以雷霆手段重创楚系,把以穰侯魏冉为首的“四大显贵”全部赶出了咸阳,最后连武安君白起都死在他的手上。这就是大王的“威力”,大王一旦发威,必定天崩地裂,挡者披靡。
“你在想什么?”魏起看到熊庸神思恍惚,不禁疑惑地问道。
“我想到了大王。”熊庸说道,“你有多长时间没有觐见大王了?”
“很多年了。”魏起忽然来了兴趣,接着问道,“这次见到大王,你有什么感受。”
熊庸想了半天,吐出两个字,“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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