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战事暂时结束,各国使者的车驾又在大道上往来飞驰。
楚国使者赶到大梁,要求武烈侯释放李园。秦王已经同意释放,不过时间由武烈侯掌握,原因无非是逼着楚国尽快把赎买物资运到中原。如今楚国只剩下最后一批物资没有送达,他们这时候提出释放李园也是合情合理。
武烈侯没有马上答应,他在等太后的答复。太后叫他杀李园,秦王叫他放李园,他本人也想放回李园,毕竟放回李园对秦有利。
武烈侯没有等到太后的书信,倒是等来了南山子和少师残月。
武烈侯今非昔比,一个靠累累战功和一个接一个的传奇所炼铸的君侯,其威严足以震摄天下,即便是南山子再见武烈侯,也是恭敬有加,在言辞礼节上不敢有丝毫怠慢。少师残月虽出身显贵,但家道败落,孤身一人流落天涯,见到武烈侯当然更是不堪。
武烈侯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自攻克大梁后不要说南山子和少师残月这等奇人异士,就连桓齮、司马锌等老将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再不复过去那种亲热态度了。
“代北的情况怎么样?”宝鼎与南山子残月稍加寒暄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代北地震,中土震惊,南山子肯定要去赵国,再说韩魏都灭了,他留在齐国游说还有意义吗?
“我没有去代北,不过听说很惨。”南山子黯然叹道,“邯郸救援不力,代北大量难民南下河北,形势非常严峻。”
宝鼎望着南山子那张憔悴的脸庞,从他黯淡的眼神里看到了浓浓的悲伤和绝望。这次回邯郸,南山子所见绝不仅仅是困窘的形势,恐怕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连续三年的秦赵大战让赵国付出了惊人的损耗,今年好不容易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但北有匈奴人乘虚而入,南有合纵军战败中原,韩魏两个盟国灭亡,让赵国首尾难以兼顾,形势恶劣到了极致,此刻代北大地震等于雪上加霜,而邯郸各方势力在如何处置遭到北虏和天灾两重打击的代北问题上肯定各有主张,激烈的朝政恐怕让赵国焦头烂额,未来在赵人的眼里可能已经是暗无天日了。
“可以说给我听听吗?”宝鼎神情严肃,语气低沉。
南山子迟疑不决。他是来求援的,但武烈侯是赵国的敌人,向敌人求援,敌人会伸以援手吗?
“如果条件许可的话,我或许可以出手相助。”宝鼎说道,“无论何时何地,庶民无罪,他们是无辜的,救助无辜是天经地义的事。”
南山子吃惊地望着宝鼎,目露喜色。武烈侯就是与众不同,一般这个时候做为敌人袖手旁观,不趁火打劫就算难能可贵了,武烈侯竟然愿意出手相助,太不可思议了。
“邯郸要放弃代北。”南山子急切说道,“这其中牵扯到代北和邯郸的旧日恩怨,牵扯到李牧和邯郸之间的明争暗斗。李牧为此怒不可遏,公开违背邯郸意愿,不惜一切代价救援代北,李牧因此和邯郸的矛盾骤然激化。”
从邯郸目前的现状来看,继续守住代北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代北的云中基本上陷入匈奴人之手,而代郡和雁门又在地震中遭到重创,邯郸如果不放弃代北,不但要投入大量的财力物力进行赈济和修复,还要投入一定的兵力抗击匈奴,但秦军在太原和中原两个方向对河北形成了包围,一旦邯郸背上了代北这个大包袱,其后果可想而知。
在邯郸看来,放弃代北,全力戍守河北,方可维持中土四国鼎立之局,反之,救援代北,等于自缚手脚,自陷困局,赵国国力将因此再度下降,根本无力抵御秦国的攻击了。
另外代北是李牧的根基之地,平原君的旧势力也在代北,邯郸放弃代北等于断绝了李牧的根基,邯郸由此可以有效遏制李牧。
李牧不愿放弃代北,有他的战略意图。赵国坚守代北,可以从雁门方向威胁太原,迫使秦军分兵戍守,没办法集中所有力量攻打河北。其次匈奴人也是可以利用的盟友。匈奴人在河南之地遭到秦人的打击,如今又被秦军牵制,无法拿下河西的大月氏,为此匈奴人急切想扭转局势,假如赵国借此机会放弃云中,与匈奴人,必定可以稳定代北,而匈奴人则可以对秦国的上郡形成夹击之势,打破秦军对河南之地的钳制。最后代北还有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赵国必须留一条退路,一旦秦军攻克邯郸,拿下河北,赵王和军队还可以退守代北,延续国祚,以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另外李牧也有私心,代北是他的根基之地,离开了代北人的支持,他的实力将大打折扣。代北骑军是李牧两次击败秦军的主力,而这支主力的将士都是代北人,一旦代北丢了,这支主要由北虏人组成的骑军必定士气低迷,甚至崩溃。赵国丢弃了代北,置他们的亲人族人于死地,他们还愿意为赵国卖命?
“现在李牧正在全力救援代北,而邯郸反对之声激烈。”南山子痛苦说道,“李牧严重缺乏粮食和药物,只要李牧能得到足够的粮食和药物,度过眼前的难关,把最困难的一段时间支撑过去,那么邯郸就再也没有理由放弃代北,见死不救了。”
宝鼎皱眉不语,凝神沉思。
“武烈侯到了南阳后,为发动中原大战,一直想方设法在各国购买粮食。”南山子目露期待之色,“这次武烈侯拿下了韩魏两国,缴获了两国的所有粮食储备。楚国为了赎买军队,这几个月也一直向中原源源不断地运送粮食布帛。据说赵国使者到了寿春求援,有钱都买不到粮食,就是因为楚国的粮食储备都给武烈侯拿去了。现在中土哪里的粮食最多?中原,就在武烈侯手上,只要武烈侯仗义相助,代北难民必能逃过大劫。”
宝鼎摇摇头,“你应该多少了解一些我的处境。如果我现在答应你,咸阳很快就会以通敌卖国之罪置我于死地。”
南山子欣喜若狂,武烈侯这是答应了,这一趟跑对了,“武烈侯,我一无所有,如果我这颗脑袋对你有帮助,我可以双手奉上。”
宝鼎笑着摇摇手,“我不会见死不救,但如何救,必须从长计议。齐国和燕国答应救援了吗?”
“齐燕楚三国都答应救援,但楚国刚刚在中原遭遇重创,心有余而力不足,支援有限。燕国今年在辽东一带与东胡交战,消耗较大,好在代北是它的屏障,不救也得救,但以燕国的国力来说,能够拿出来的钱粮相比代北救灾所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齐国国力最为雄厚,但秦军雄踞中原,气势如虎,两国大战迟早都要爆发,这时候齐国首先要保证自己,所以能够拿出来的钱粮也是有限。这些年赵国战事频繁,已经欠下了齐国大量债务,齐国担心赵国还不了,这次趁机提出了以城池抵消债务的苛刻条件。赵国迫于无奈,只好答应割让五座城池。”
南山子说到这里,仰头长叹,心如重铅。他想起了自己与武烈侯的约定。当日在咸阳武烈侯曾答应,两年内不攻赵国,然而,今年赵国外有匈奴入侵,内有代北地震,不但没有得到喘息的时间,反而损耗更大了。明年呢?假如明年再出什么天灾**,赵国必定岌岌可危,那时候赵国拿什么抵御秦军?当日武烈侯说,赵国只有三年国运,如今看起来一语成谶,赵国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宝鼎也叹了口气。他肯定要出手相救。好不容易穿越一趟,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让中土百姓活下来,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这一趟穿越就太失败了。
历史上赵国先是代北地震,接着连续两年大饥荒,至于为什么造成大饥荒,历史上没有记载,但这连续三年的大灾是造成赵国灭亡的直接原因。虽然历史上把赵国灭亡的原因归结为李牧的死亡,但这其实经不起推敲。
李牧死了,赵国的军队还在,赵国的将军们还在,赵国的普罗大众还在。当年长平大战、邯郸大战,赵国危如累卵,但最终赵人靠顽强的意志和舍身赴死的勇气坚持了下来。两年后的赵国形势远没有当年恶劣,最起码军队和平民要比当年多,但这次赵人没能坚持到最后?为什么?李牧死于自相残杀是原因之一,但赵人没有粮食吃,连续的大饥荒耗尽了赵人的体力,摧毁了他们的意志,即便李牧活着,邯郸也守不住。
宝鼎在许多场合牛气冲天地说三年内一定灭赵,原因就在如此。中土的历史轨迹正在改变,但中土的天灾不会改变,毕竟历史是人创造的,而天灾是神创造的,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宝鼎认定天灾不会随着人类的历史而改变,结果他赌对了,今年的代北大地震果然发生了,如此推测,明年和后年的大饥荒也会按时出现。当然宝鼎不知道天灾发生的具体时间,但他知道会爆发天灾给赵国以致命一击就足够了。
“武烈侯既然愿意仗义相助,那么现在能否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南山子躬身致礼,言辞恳切地问道。
“我已经给你答复了,我一定会出手相助。”宝鼎皱眉说道。
“武烈侯何时出手?”南山子迫不及待地问道,“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
宝鼎若有所思地望着南山子,问道,“到中原向我求助,是先生个人的意思,还是……”
南山子迟疑不答。
“如果是先生个人意思,那就相当麻烦。”宝鼎说道,“你要知道,通过秘密渠道向代北运送粮食和药物,不但数量有限,耗费的时间也长,而且对我个人来说风险非常大。”
“如果不是呢?”南山子急忙问道。
“如果不是先生个人的意思,那是谁的意思?邯郸?还是李牧?”
“这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是邯郸,我可以从中牵线搭桥,我甚至有把握说服我们的大王,公开向赵国提供援助,但我担心这些援助最终到不了代北,而是被邯郸据为己有,因为邯郸必须考虑到现实问题,这批援助只能救急,而不能彻底解决代北问题。代北大地震正值深秋,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大雪一下,代北的难民不仅仅需要粮食和药物,还要保暖衣被,还要大量的帐篷,还要大量的物资进行修复和重建工作。你可以想像,邯郸若想把代北恢复到过去的样子,需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就目前的中土形势而言,如果你是赵王,你是相国郭开,你会把有限的钱粮全部投到代北?”
南山子一脸悲怆,呆呆地望着宝鼎,眼圈不由自主地就红了,颤抖着声音问道,“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死在冰天雪地里?”
残月一把抓住了南山子的手,一边给这位痛苦的老人以安慰,一边低声问道,“武烈侯,如果这是武安君李牧的意思呢?”
“我同样会牵线搭桥,说服我们的大王。”宝鼎说道,“李牧出面,邯郸不出面,那么咸阳也不会出面,我会在咸阳的授权下与李牧谈判,但先生和少师应该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我有咸阳授权,秦国会因为这次援助而赢得天下人的赞美,但李牧和邯郸的关系会因此而更加紧张,我甚至有理由相信,邯郸会因此怀疑李牧的忠诚。邯郸的大王不相信李牧,邯郸将相失和,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李牧一旦因此而死,代北军整体崩溃,那邯郸还能坚持多久?”
南山子面色苍白,满目绝望。
武烈侯把话说尽了,他愿意帮忙,愿意竭尽所能帮忙,但结果是,代北的难民救活了,李牧却可能因此而死,赵国可能因此而灭亡。
宝鼎再度长叹,“先生,你做何选择?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
“先生,赵王不敢杀李牧。”残月看到南山子委决不下,附耳说道,“郭开死了可以换一个人做相国,但李牧死了,代北军就没了,赵国拿什么来戍守王国?王国没了,赵王还有什么?”
南山子眉头紧锁,缓缓点头,眼里露出一抹杀气。赵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相国郭开和那帮无耻的公卿臣僚,假如这些人胆敢陷害李牧,胆敢阴谋诛杀李牧,那相信李牧绝不会坐以待毙,自己和平原君的旧部也不会袖手旁观。
“武烈侯,我是受李牧之托,日夜兼程而来。”南山子终于说了实话,“李牧的特使就在残月的车队里。”
宝鼎想了一下,对残月说道,“我现在就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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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随着残月走进了大帐。
宝鼎吃惊地看着他,接着喜笑颜开,一跃而起,“荆卿,原来是你啊。”
荆轲面带微笑,躬身致礼。
宝鼎兴奋地冲到荆轲身边,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连连摇动,“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竟在这里看到你。”
宝鼎兴奋的神情,激动的语气,对荆轲亲热的态度,让帐内众人大为吃惊,即便是南山子知道宝鼎曾在代北与荆轲有数面之缘,也万万没想到两人的关系如此亲近。
当年在代北的时侯,荆轲和宝鼎是敌人,而且宝鼎就是被荆轲抓住的,双方应该仇深似海才对。当时抓住宝鼎的还有一个黑衣长歌,他就死在了咸阳,而据南山子所知,黑衣长歌和那位假的西门老爹就是死在宝鼎的阴谋之下。难道当年武烈侯神奇般地逃出代北是因为得到了荆轲的暗中相助?但这是过去的事了,没有追究的价值,现在武烈侯既然与荆轲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这对接下来的谈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荆轲也是颇为惊讶。当年在代北给宝鼎治伤,教授宝鼎剑术,都是因为谋划的需要,双方心里一清二楚,并不存在建立私人感情的可能,但现在荆轲可以清晰感受到宝鼎对他的热情和真诚。荆轲不敢确定宝鼎传递给他的热情和真诚是否发自内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所以他的回应并不热烈,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心态和固有的淡然。
宝鼎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没想到南山子和残月竟然给了他一个惊喜。荆轲既然来了,就休想离开,历史上的荆轲刺秦也休想重演,太子丹如果还要刺秦,那就让他另请高明吧,反正我宁愿让荆轲湮灭于历史,也绝不让他死得毫无价值。至于名扬青史,那有的是机会,只要我成功改变了历史,我就能让荆轲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宝鼎穿越而来,第一个看到的历史人物就是荆轲,然后是李牧,虽然荆轲和李牧都把他视作猎物,当作棋子,甚至决心置他于死地,但穿越而来的人毕竟心态与这个时代的常人迥然不同,在他心里荆轲就是英雄,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何况当初他能逃出代北,也多亏了荆轲给他疗伤和教授剑术,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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