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惊染苦笑着摇摇头,说道:“说不定白玉莨和宇文微凉,已经在我们身边了。我又中了毒。我服下的药,并不是解药,治标不治本。只能让我的身子稍微好些,暂时抑制毒药发作。但是,谁也不知道,我身体中的毒药,会什么时候发作。于公子,大事要紧,如果白玉莨和宇文微凉来了。我想法子抵挡他们,你快些走,能走多远是多远。你一定要见到师父姑姑他们。”
于冕低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扶着唐惊染到椅子上坐下,然后背起她往前走。
唐惊染没有想到,于谦一介文弱书生,生死关头居然会这么做,很是吃惊。她失声叫道:“于公子.....”
于冕望着天,说:“唐姑娘,你放心吧。我们两人一条命,这时候还分什么你和我。我们一定能进南京城的。”他的语气十分坚定,不容置喙。唐惊染便也由着他了。
两个人缓缓往前走,走了大半日,才走出二三十里地。他们怕追杀的人赶上来,一路之上尽挑选人多的大路走。
傍晚时分,薄暮微凉,天边的晚霞披上一层泫然的金色,天地间一片灿然。唐惊染对于冕说道:“再走七八里,会有一个小镇。到了镇上,也许会好一些。”于冕点头应着,背着唐惊染继续走。
走了不多久,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两人走进一条小路,小路两边尽是高大的橡树。唐惊染曾经走过这条路,这条路并不长,前面连着一条小河,河面上搭着石桥。再走过去,就是小镇。
可是,于冕背着唐惊染,走了接近一个时辰,却始终还是在路上行走。天上的星子水钻一般明亮,月亮反而有些暗淡。抬头望去,唐惊染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她伏在于冕背上,轻声对他说:“于公子,我觉得宇文微凉恐怕已经来了。”
于冕一惊,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汗珠儿,问:“他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瞧见?”
“你低头看看。”唐惊染叹口气,说道。
于冕依言低头去看,不禁“啊”了一声道:“地上这排脚印,是我方才走过留下的。我们走来走去,总是在这树林中打转。”
“可不是么?”唐惊染缓缓说道:“以前我走过这条路,只不过很快就走到河边。如今你背着我,脚程慢些,却也不至于半日还走不出去。所以......”唐惊染四处看看,有一只乌鸦受惊扑打着翅膀飞走了,“宇文微凉一定是来了。”
“唐姑娘,你教我怎么走,我背着你走出这个阵法。”于冕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该来的总会来。
唐惊染埋头想了一会儿,苦笑道:“我对奇兵布阵,所知甚少。我记得江师叔说过,所有的阵法都是根据五行八卦布成。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万变不离其宗。”
于冕一轩剑眉,道:“如此甚好。我虽然不懂得江湖人布阵之法,对五行之术素有研究,熟读《周易》。”
唐惊染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搏一搏了。”
于冕点头:“五行分指金木水火土,它们相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又相克: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八卦指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寅、卯属木,司春位东方。巳、午局火,司夏位南方。申、酉属金,司秋位西方。亥、子属水,司冬位北方。”
唐惊染沉思片刻,旋即问道:“八卦方位如何?”
于冕接口道:“按照文王八卦图,震卦为起始点,位列正东。按顺时针方向,依次为巽卦,东南;离卦,正南;坤卦,西南;兑卦,正西;乾卦,西北;坎卦,正北;艮卦,东北。”
于冕一口气说完,唐惊染悉心听罢,略一沉思,即笑道:“所有的阵法,都是一生门,一死门。我们就依书直走,搏一搏吧。”
“好。姑娘请说,于冕按照姑娘是说法走就是了。”
“如今是秋天,申、酉属金,司秋位西方。我想金一定与生门有关。而金生水,金克木,所以我想水为生,木为死。按照文王八卦图,正西兑挂。所以我想兑位即为生位,位于正西方。我们只要一直往西走,多半可以走出这个阵。”唐惊染思索了好久,才缓缓说道。
于冕往西看去,却是一片树林,在夜间看上去黑暗异常,远远地望不到尽头。树林中偶尔有寒鸦发出一两声啼叫声,听得人无端恼然。
尽管如此,他还是按照唐惊染所说的往前走去。说起来也奇怪,明明是看着没有路了,走着走着,却往往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于冕背着唐惊染往前走,两个人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心态,却没想到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抬眼看去,但见月光如水,洒在小河之上。漫天的星子倒映河中,发出明亮的光辉,美丽异常。
于冕和唐惊染都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从鬼门关闯出来了。
“唐姑娘,你说那宇文微凉是三大恶人之一,我们这么容易就破了他的阵法,他还会不会继续害我们?”于冕问道。
唐惊染笑着摇摇头,道:“不会。我听人说着宇文微凉虽然是鲁北三大恶人之一,却因精于布阵,自视甚高。恐怕此次他视我们为劲敌,以为我对阵法会有研究。所以才故意化繁为简,想用最容易的阵法来困住我们。恰好我们两人都不熟悉此道,却被我们误打误撞闯过了。宇文微凉今日不会再来害我们了。”
说完,她仍旧心有余悸:“倘若我们当真精于阵法,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走出来。因为越是精通,就会越往复杂处想。往往会忽略了最简单的东西。我们能安然无恙,正是因为我们不懂得,想法没有那么复杂。只是按照最简单的来做,反而不容易被困于樊篱之中。”
唐惊染的一番话,听得于冕也有几分感慨,他接口道:“正是如此。”
两个人再桥头休息一会儿,继续上路。唐惊染仿佛有些疲倦:“我们的路还很漫长。我想接着要对付我们的,一定是鬼音娘子白玉莨。毒镖和阵法,我们可以侥幸逃脱。魔音,我却实在没有法子应付。”
“唐姑娘,何必想那么多呢。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于冕安慰她,似乎也是在安慰自己。
走过小桥,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个繁华的小镇。如今虽然是晚上,小镇仍然很热闹。街上的客栈、医馆、绸缎庄、古玩店、青楼等仍旧营业。越靠近南京城的地方,越加繁华。
于冕背着唐惊染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这家客栈是镇上最大的客栈。依照于冕的意思,原本是想找家小客栈,两个人投宿一晚,明天一早买马赶路。唐惊染却不这么想,她认为今天晚上魔音娘子白玉莨一定会来找他们,与其找一家小客栈躲起来,倒是不如来这家最大的客栈。毕竟客栈中人多,白玉莨下手的时候,也会有些顾忌。
于冕要带唐惊染去镇上的医馆诊症,唐惊染却坚决不肯。她唯恐再有追杀之人混在其中,后果更加不堪设想。于冕只得作罢。
用过晚膳,两人早早睡下。夜深了,小镇上慢慢安静下来。于冕背着唐惊染走了一天的路,十分劳累,躺在床榻之上就睡着了。唐惊染心事重重,加上后背伤口疼痛,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月光透过窗缝漏进来,房子中格外宁静。不知过了多久,唐惊染才隐隐约约地睡着了。
她是被一阵琴声惊醒的。传说中,魔音娘子的琴声,能够在瞬间杀人。事实上虽然没有传说那么惊人,可是,她的琴声的确会扰乱人心,让人坐立不安,浑身难受,最后发狂而死。
那琴声,仿佛不是来自于人间,而是来自于天上,甚至来自于茫茫十八层的阿鼻地狱。唐惊染和于冕,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蛊惑人心的琴声。琴声,就像是烟雾一般,无声无息的蔓入耳中,然后,勾起人的心魔。
所有的好事、坏事、伤心事,爱的人,恨的人,不愿见到的人,死了的人,活着的人,都会在那一刹那浮现在眼前。唐惊染看到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白衣白裙,眉目婉转。她幽幽地看着唐惊染,忽然提起一把剑,自刎而死,摔倒在地上,也摔倒在唐惊染的心间。
“娘亲!”唐惊染忍不住喊出声来。那个白衣白裙的绝色女子,不正是她梦寐想见到的母亲唐云萼么?
紧接着,上官鸣凤出现在了唐惊染面前。仍旧是染着凤仙花的长指甲,仍旧是鲜艳的红唇,她望着她,面色狰狞,恶狠狠地指着她:“上官惊染,你认贼做母,竟然不记得给师父报仇?是简怀箴害死了我,为什么你还要投靠她?为什么?是我养大你的,不是么?”
唐惊染的眼泪,顿时流淌了满脸,她跪下来,说道:“师父,徒儿没有忘记师父的教诲。只是,事实上不是那样的。师父你听我说......”她感觉到上官鸣凤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你什么都不必说!你以为你说我会相信么?”
唐惊染觉得心中阵阵绞痛。
而那边于冕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于冕原本是沉睡,却忽然听到母亲董夫人在唤他:“儿啊,你现在在哪里?你不要为娘了么?为娘和你妹妹被发配到山西六年,现在染上了瘟疫。你既不来看我们,又不管我们,你没有良心,你不忠不孝,你不仁不义.....”
紧接着,头上、脸上都变作青灰色的于柔,站到了董夫人的身后,她也指着于冕,重重地指责他:“你不忠不孝,你不仁不义......”
而他平生最敬佩的父亲于谦,也忽然之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凛然斥责他:“你这个不孝子,我生前是怎么教导你的?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怎么对待你母亲和妹妹的?你不忠不孝,你不仁不义......”
“不是的,真的不是这样的。皇长公主已经答应我,派人去山西接母亲和妹妹回来.....”于冕抱着头,想让自己不要听到恐怖的指责声,可是那声音却一直在他耳边响起。
与此同时,小镇上所有听到琴声的人,都变得痴狂疯癫。
魔音娘子的魔音琴厉害,不在于琴音真的是魔音,而是这种琴声,能让人听到后,勾起心中深深潜藏的心魔。然后,心魔会生生把活人折磨致死。
就在所有的人都生受琴音折磨的时候,琴声却戛然而止。被扰乱心智的人,慢慢恢复了自己的神志。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于冕和唐惊染却都意识到,一定是魔音娘子白玉莨到了。
他们曾经相约,等白玉莨到后,两个人及时通达消息。事实上证明,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来应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琴音,果然就像是魔鬼一般,吞噬了人的理智和心魂,杀人于无形。这样的琴音,实在是太过于恐怖,太过于匪夷所思。
于冕恢复心神后,第一时间冲到唐惊染房中,见她面上隐约有泪痕,显然是哭过了。却幸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这才放下心来,问道:“唐姑娘,你没事吧?”
唐惊染摇摇头,眼中泪光泫然:“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罢了。”说完,她不禁有些奇怪:“方才魔音娘子若是一直弹琴,恐怕我们都会神志不清而死。为什么她会忽然停下来,难道是想先警告我们一声?”
于冕摇摇头,苦笑道:“这趟出来,我才知道江湖人的行事原来是如此有意思。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唐惊染低头苦思,片刻说道:“方才我听闻琴声十分相近,恐怕白玉莨已经在附近。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出去找她吧。我们的事情,早晚要有个了解。琴声无处不在,我们藏也是藏不住的。”
“好。”于冕答应着,同唐惊染一起走了出来。客栈的院子中夜凉如水,两人一眼就看到屋顶之上有人。
“魔音娘子白玉莨!”唐惊染失声叫道。
原来,借着星光和月光,还有挂在院中的八角琉璃灯笼散发出的光芒,两人很清楚地看到白玉莨正端坐在房顶之上。她的腿上,正放着那把叫人闻风丧胆的魔琴。
于冕扶着唐惊染往前走了几步,很清晰地看到了白玉莨的面容。令得他们惊讶的是,那白玉莨看上去竟然是个十分年轻而貌美的女子。她二十八九岁年纪,头上盘着望仙髻,蛾眉轻颦,容颜秀丽,与传说中的鲁北三大恶人之首的名头很是不符。
唐惊染正要说话,却听到白玉莨狠狠道:“是哪个弄坏了我的琴,有本事便走出来。”
唐惊染和于冕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她的琴声忽然停下,并不是这个女魔头大发慈悲,而是有人坏了她的好事。既然如此,这个客栈中恐怕另有高人。只是这位高人,是敌还是友?若是友,固然是好事一桩。若是敌,恐怕今晚难逃一死。
唐惊染蹙眉沉思,忽然想到能在暗处打断白玉莨的琴弦而不被她发现,岂非要方寥、江少衡、简怀箴之流才可以做到?想到此处,她心中煞为紧张。于冕与唐惊染生死与共,倒是立刻就会意到她的想法。
白玉莨除了魔琴技高,武功轻功均是上上之流。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如此年轻,就做了宇文微凉和陆文杰的大姐。
她很快就发现了唐惊染和于冕。她睥睨而视,冷冷质问唐惊染:“是你方才打断了我的琴弦?”口气之中,尽是不服气之意。因为她已经知道唐惊染受了陆文杰的毒镖,倘若在这种情形之下,仍旧能够断她的琴弦,恐怕是个厉害角色。
唐惊染却只是笑笑,并不回答。她的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越发显得高深。
“哼。我的千朱琴是上古宝物,却毁坏在你的手中。没有法子,我只好用你的性命来为它陪葬。”说完,纤指掠过琴弦,幽冷的琴声又恍如游魂一般传了出来。
唐惊染却没想到,这白玉莨不仅能弹奏出魔音,自己也是抚琴高手,若不然,也不能用六条弦的琴,就抚出七弦琴一般的琴声。
她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到“铮”的一声,那白玉莨的琴弦却又断了一根。
白玉莨大怒,手底不知不觉便加了力道,抚的瑶琴铮铮做响。虽是调不成调,传到人耳中,仍旧会让人觉得心神激荡。
这一刻,又出现了很奇怪的事情。那便是白玉莨手中的整张琴,琴弦齐齐折断!而她的手,也沾染了一手鲜血。她微微一愣,猛然把瑶琴往地上一摔,从房顶上跳下来,怒道:“到底是哪个做的好事?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言语之中,想必已经看出毁琴并非唐惊染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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