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口用桌椅等杂物构筑了简单的工事,但此时从下方看不见守卫者,只有浓稠的血浆缓缓流下。这并不是上三楼唯一的通道,却是唯一完好的。楼内其他部位的战斗大体结束,杂乱而沉闷的脚步声让人心悸,却遮掩不住血浆从每一级台阶滴落时发出的声响,仿佛在倾诉死亡的恐惧。
刘氓在墙角探头观察,说话的人在他侧后。这家伙叫罗宾逊,自称来自舍伍德森林,但无论体格还是胡侃的劲头都让刘氓可以确定他是北方佬,不认为跟那遥远记忆中那个罗宾逊有什么关系。
上句问话被战斗打断,已经过去好一会,难得这家伙还能记起来,而且,这样的确能缓和紧张情绪。刘氓扭脸笑笑,然后冲右手盾牌后的一名近卫步兵火枪手示意。等火枪手从盾牌一侧探身瞄准,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砖扔上去。
没反应,碎砖在上面楼道内滚了好一会才停止,声音干涩而空洞,回复的却只是些许悉索声。
就堵回来百十人,可能真的死完了,毕竟门口和大厅的战斗更重要。不再犹豫,刘氓蹭的跳出。几步就跨上楼梯。可刚一露头,还没看清工事后几个人影是死是活,前方嘣的一声,一只羽箭几乎擦着脸飞过。
那家伙在几米外一个房间门口。躲在翻倒的桌子后面。刘氓那会给他放第二箭的机会,冲过去就是一脚,连人带桌踹翻在地,然后顺手就是一剑。凭直觉感到门后有人,他没贸然进去。
罗宾逊等人跟进很快,而且也有了经验,大部分人一窝蜂从他身侧涌过,三三两两配合着搜索各个房间。房门杂物碎裂声瞬间打破相对的沉寂,成为整栋楼主旋律,但厮杀声没有响起。
刘氓猛地伸手推开房门,随即向后一缩。果然,伴随一声压抑的惊呼,两支羽箭夺夺钉在门正对的墙壁上。罗宾逊大吼一声冲进去,刘氓拔脚跟上,却险些跟他撞在一起。收住脚。纳闷的探身看看,他也愣住。
三个女人,还有个半大孩子。其中一个女人三十余岁,应该是孩子的母亲。另两个估计是侍女。都是前金国人,刘氓脑海中猛然泛起与郭福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随即作出判断。
四个人同样在发愣,眼中的惊恐似乎凝固。等刘氓反应过来。准备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孩子母亲的眼神变成歉疚与决绝的复杂组合。心头一跳,他本能的抱住罗宾逊,扭身扑倒。他不是自然落地,而是感觉被无边的海浪一下拍在地上,身体从里到外混杂在轰然闷响构成的窒息中。
他下意识张大嘴,憋住一口气。可能是一瞬间,耳朵开始嘤嘤作响,身体虽缺少知觉,也算能控制了。他挣扎着爬起来,等模糊的视线定格,看到的是斯蒂芬焦急的面容,嘴在缓慢张合,应该是呼唤自己。
感知潮水般涌上,麻酥酥的痛楚让他略感清爽,他终于听见斯蒂芬的呼唤声,只是还有些发闷。片刻,他的感知清晰了。罗宾逊也蠕动起来,爬了两下,扭身看着他,但眼神茫然空洞。
“怎么样?”他努力朝斯蒂芬一笑,又看着罗宾逊问到。但声音发出,鼻腔却充满融融的酸痛。
罗宾逊也慢慢搞清了状况,眼中透出感激,张张嘴,却傻笑一下,嘟囔:“陛下,你压着我的腿。”
刘氓笑着站起来,转过身,笑意凝固在脸上。家具散碎的堆在墙根,与零落的肢体混在一起。他吸口气,将注意力转向窗外,两扇巨大的窗户变成窟窿,阳光有些刺眼。
“陛下,楼内战斗结束。嗯,有二十几个俘虏,都是仆役,多数是罗斯人。”
见他也不转身,只是点点头,斯蒂芬继续说:“城内基本控制,那些随军眷属被堵在东城门附近,有两三千人,负责保护的士兵已经不多,但他们不愿投降。跟过来的鞑靼军队在十里外,已经开始构筑阵地,没有进攻意图,乌曼方向正陆续赶来的骑兵也是如此…”
赌赢了。刘氓选择性忽略斯蒂芬前面的话,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郭福给他分析了兀良合台可能采取的两种策略,跟以往相同,他认可,但不以为意。世事无常,兵形如水,在别人对某件事全面分析后,他往往倾向于分析之外的第三种可能。现在,这可能变为现实。
作为中转站,文尼察兵力也许太少,也非精锐,却城池坚固补给充足,而且,元帝国显然不认为有谁可以在卡麦涅茨、乌曼布有重兵的情况下下长途奔袭。但刘氓这么做了,而手下也不是省油的灯。
阿纳托利担负骚扰和迷惑任务,根本不具备攻坚实力。但他行动非常迅速,抵达文尼察附近时城内还没有充足准备。牛羊等物资在城外,向前方运送补给也没个准点,因此城门在夜间并不封闭。阿纳托利不是墨守成规的家伙,从一股服务于元帝国的流民中得知情报后,勾结有发财愿望的家伙,企图混进城制造一番混乱,没想到,却轻松控制一座城门。
刘氓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立刻拔营狂奔过来,并命令正向他靠拢的近卫步兵直接跟上。或许真被他的战术搞糊涂,或许是被宋帝国武器吓怕了,或许是想不到文尼察会迅速陷落,准备将他困于城下。兀良合台居然很晚才做出反应,并呈现目前的观望状态。
但这赌博的代价也不轻松。启程,赶到这里,不到两个小时。阿纳托利人手已经损失大半。他迅速歼灭驻守城外正攻击城门的蒙古兵全军进城,可面对不到三千后勤兵,居然打到现在。如果不是城池太大难以集中防御,如果不是城内遗存的居民趁机造反,如果不是那数千眷属拖累,如果不是主力及时赶到,可能就真的困于城下了。再看看窗外接近正午的阳光,他有些心虚。
这感觉没持续多久。等外面嘈杂声渐渐平息,他收起杜朗达尔,问道:“城内物资怎么样?”
“还没统计,应该还有一大半。只是两个火药仓库炸了。”
绝对意外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点,难为这些人。不过也是自己疏忽,蒙古人也是让伤残和年长士兵负责后勤,正规作战也许会差些,战斗意识和意志只会更高。
“禁卫中型骑兵也进城。清点物资,部署防御,但城门不要封死。派人告知阿方索,伺机脱离战斗。沿我们旧路迅速向这里靠拢。”
发布完命令,他吩咐罗宾逊等人归队去休整。自己也想坐下休息会,这才发现房间居然是几个月前海德维格居住过的。失笑的同时,心头也有些莫名怅惘,但这怅惘也让他近段时间老是飘忽的心虚多了些真实。
不自觉想看看房间有什么变化,触目惊心的惨象再次映入眼帘,而且冲击感更强烈,他定定神,再次命令:“城东那些人全部放掉,但他们必须留下军用物资。嗯…,找人说清楚,过程中如果威胁不大,不要回击。”
胜利带来的兴奋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但他还是拒绝前往其他房间的建议,踩着残破门扇走进卧室。这里被殃及的不严重,除被褥等用具改成东方风格,其余跟海德维格在时没什么变化。
拉开椅子坐在窗下的书桌前,他想做些什么,却不能集中精神,大让娜和奥尔加涅的笑容又莫名冒出。他们最后是什么眼神?跟刚才那几个女人相似么?念头闪过,又被他本能压下。
等外间收拾物品的声响消失,郭福和萨比娜轻柔的脚步声来到身后。转过身,见郭福脸上先是关切,随后是淡淡笑意,他不由自主想伸手把她拉进怀里,但郭福轻巧的躲开,指着他身上笑笑。看看铁手套上的血污,他也笑了,但笑得很勉强。
巴拉端着水进来,他看看窗外,犹豫片刻才起身卸甲,不过等胸铠和汗水濡湿的战袄脱去,感到浑身一松,窒息感也随之消散。他转身,郭福已经在他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下,正侧身看着窗外,阳光下,盈盈的身躯和粉雕玉琢的脸美的就像梦幻。
这惊心动魄的美难道不值得赞叹和欣赏?一瞬间,战事和纷扰都远去,他只想过去仔细看看她。但他这念头也未持久,像是闻到什么,郭福伸手在鼻端轻轻扇了扇,扭脸望过来。他一愣,随即明白缘由,慌忙避开她的目光。
巴拉和萨比娜似乎对他身上的气味一无所觉,正专注的整理衣甲,这又让他冒出些淡淡的感激。定定神,他还是跟郭福瞎扯两句,然后去别处洗漱更衣。
重新回到卧室,郭福正若有所思的调制茶汤,见他在不远处圆桌旁坐下,而不是来到身边,目光略有闪烁。但也只是一瞬,她放下茶碗,迟疑着说:“亨利,你为什么将那些军官家眷全放了?也许…,嗯…”
是啊,也许郭福能问出些什么,也可向他们提出要求。安娜一直在努力交涉,试图弄清琳奈、大让娜、奥尔加涅等人的情况,可对方没有正式回复,只送回些残破物品。他本人从未问过,甚至连安娜送来的物品也没查看。
不,郭福想说的也许不是这事,他低下头,随口说:“以前都是索要赎金,但是…,嗯,现在不合适…”
郭福也不延续这话题,转而说:“看来我也低估了你。丧失这个据点,他们在沼泽地以南就只剩北面百里的日托米尔可以维持补给和与基辅的联系,非常危险。如果不能短期内夺回这座城,或在南边取得突破,他们只能放弃特雷姆夫尔,彻底退回立陶宛…。当然,你也不能掉以轻心,这种情况下,兀良合台很可能恢复决断。而北路军统领是枢密院右丞伯颜,不到三十岁,却追随旭烈兀汗参加过十余年前对波兰和德意志的征伐,行事干练,为部属信任。辅佐他的是行军万户、统军副使董文炳和却薛统领、宣慰使张弘略,也都是忽必烈信任的重臣…”
说这些时,郭福不由自主使用汉语,刘氓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等听入神,却有强烈的荒谬感,仿佛自己不是在波兰的文尼察,而是身处遥远东方的宋帝国行在。我有岳武穆的绝世伟岸还是文山公的浩然之气?这也太搞了吧。
荒谬归荒谬,醒过神,他的思绪转回眼下战况。形势发展似乎已处于节点,这比他最狂妄的预计也要快许多,容易许多。那接下来呢?
一般情况下,出人意料的策略不可能持久。(未完待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