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如何准备也无用,乡绅封锁城堡,一如既往排遣格外难熬的冬夜。可焦躁心情还未得到疏解,城堡外就响起号哭般的呼喊:有大军到来。
这下乡绅哪还有心思跟始终默默反抗的小女奴折腾,随手抄起床边钉头槌猛砸一下,然后边结束皮甲边朝天台跑。
夜幕中,一条繁星组成的火河蜿蜒而来,大地似乎发出无言叹息。向后望,火河尾端直达暗红色天际,仿佛那里是一片火海,或者蹲伏着硕大无朋的炼狱霸主。乡绅大脑一片空白,死死攥着钉头槌战栗不止。
不久,火河前端变成手持火把纵马跃进的身影,大地叹息也变成真实颤抖。看清人潮中有白底黑十字披风骑士,乡绅骤然松口气,升起铁闸的呼喊却死死卡在喉咙里。
条顿骑士团大军到了。
得知联军退回左陶德,经商议,荣金根整军南下,准备在联军北上柯尼斯堡途中予以截击。首先,荣金根不希望联军深入普鲁士领地,这不仅会造成严重破坏,更可能导致普鲁士农奴大规模叛乱。后一点无人质疑,因为苗头已经显现。其次,联军骠骑兵占多数,普鲁士领地多冰渍湖和沼泽,森林茂密。此时虽大地封冻,这对他们仍然有利,不能等联军想通道理。
另外,利沃尼亚骑士团大团长菲廷霍夫传来消息,瑞典军队以支援为名,由赫尔辛福斯出发登陆爱沙尼亚雷法尔。不管情况会如何发展,荣金根感到:时不我待。
一个白天急行军六十余罗马里,斥候回报:联军仍滞留左陶德,只分出小股骠骑兵向北试探。果然是联军,荣金根稍感安慰,却不顾人困马乏,挥军摸黑赶到这里。左陶德即是普鲁士与马佐夫舍公国边界,也是破碎地形与舒缓平原分界线,骑士团必须抢占有利地形。
“瓦伦罗德去安排宿营,让后面步兵和佣兵加快随度,保证篝火和食物供给。另外,向左陶德派出警戒队,将周边十罗马里地形勘察一遍。其余人跟我进城堡。”
提前到达理想战位,赢得还算充足的准备时间,荣金根并不欣然,反而显得更加忧虑。给副手下达完命令,他默不作声下马直奔城堡,李希腾施坦因等人也各怀心思下马跟上去,一时间头戴条顿牛角桶盔身披白底黑十字披风身影密匝匝涌动,几乎将小城堡淹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阿克城附近发生围城战。
实际上,这些身影不比屯驻阿克城时多多少,哪怕成为地盘不小的骑士团国,条顿骑士团正式团员仍然不足七百人,这次来了一多半。城堡太小,团长、首领、神父长、中队长等十几个人进入城堡,其余团员默默肃立寒风,犹如一尊尊铁铸雕塑。
荣金根没看这场景,看到也不会像以往那样自豪。在简陋长桌边坐下,还没去掉头盔,跟进来的首领们就开始分派扎堆,这让他感到说不出的憋屈。
就在黄昏整军休整的功夫,大家闹起来。
李希腾施坦因等人表示应该先跟海德维格女王交涉,如果谈判破裂,交战中也要保证女王及对方主要贵族安全,留下回旋余地。奥伯瑞斯特等人则认为打就打,别说废话,取胜后还应该趁势向波兰纵深进攻,并夺取重要城镇,以增加日后谈判筹码。
另外,得到消息,黄胡子的让娜女公爵从联军中分离,已经带军前往西里西亚。李希腾施坦因等人认为这是黄胡子全面介入波西米亚事务的信号,如果骑士团此战处理不好,极可能导致多线树敌面临绝境。而奥伯瑞斯特等人则认为这是选择站队的大好时机,黄胡子必然多线受敌自身难保…
双方观点貌似对立性不明显,却有着本质性差异。左陶德距此不足二十罗马里,已经算是两军对垒,可自己这领导层连该不该打都没商量好…
闷坐半天,荣金根僵硬的说:“明天,我们选择高地布阵,奥伯瑞斯特带领曼海姆分团在左翼,瓦伦罗德带其他人在右翼,利沃尼亚骑士团远来疲惫,作为预备队。各部分三线配置,步兵雇佣兵和火炮部署一线。大家认为如何?”
听出荣金根这是搁置意见只管战斗,李希腾施坦因等人交换一下眼神,都没吭声。打是必须要打,至少教训一下两面三刀的魏陶德,其他问题打了再说,联军也不可能一打就散。
奥伯瑞斯特刚去掉头盔,这会正在梳理乌黑的额发,他也不看李希腾施坦因等人,郑重说:“我赞同大团长意见。曼海姆分支所有成员有信心面对任何强敌。而宝剑骑士团的确是远来劳苦,人员也有不少利沃尼亚和爱沙尼亚人,不一定熟悉骑士团作战方式…”
听到他的话,李希腾施坦因开始不过觉得不服气,可越听越不是味,冷冰冰反驳道:“宝剑骑士团的确有不少利沃尼亚和爱沙尼亚兄弟,可在所有战斗中,他们无愧于自己的信仰,无愧于自己的誓言。”
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不对。奥伯瑞斯特平时就说话刻薄,却还不至于公开侮辱本团成员。但在气头上,也不愿意被别人轻视,李希腾施坦因还是转向荣金根,大声说:“大首领,宝剑骑士团成员来这里是为了支援自己兄弟,捍卫教会尊严,我们已经休整好几天,完全可以击溃当面任何敌人。”
话说到这份上,荣金根不好拒绝李希腾施坦因请战,再说,曼海姆分团中除骑士团员和贵族,半数是各类雇佣兵,放在一线的确有些不放心,也就顺势答应,改为重骑兵为主的利沃尼亚骑士团在左翼,曼海姆分支作预备队。这次轮到奥伯瑞斯特不愿意,荣金根正心烦意乱,懒得再听他啰嗦。
随后是针对联军实力和可能遇到情况进行讨论,荣金根听了一会,感觉大致出击次序和应变措施没问题,就起身示意李希腾施坦因和奥伯瑞斯特等首领跟自己走。城堡的主人一直在旁边服侍,看出大团长这是要私下谈话,赶紧领着众人上楼。这里也就他住的房间齐整些,可惜,他忘了刚才的事。
小女奴大概十二三岁,双脚着地僵直的斜躺在床沿上,几乎赤裸。她左侧太阳穴有个狰狞伤口,散乱的淡银色发丝凝固在浓稠血浆中,显示她早已回到主的怀抱。
这一点荣金根可以确认。
无论在圣地还是普鲁士,荣金根见过太多这类场景,也隐约知道骑士团国这些底层统治者背地里实行什么政策。但古来领主即是如此,他懒得过问。猛看到这场景,他只是有些恼火,可小女奴在胸口右手紧攥的东西让他心头一颤。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制十字架。
也许在平日这也没什么,但此时,荣金根突然感到恐惧。他想祈祷,想让神父为女奴终傅,想转身踩死那个乡绅,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看着女奴的眼睛。那眼睛已没有任何光彩,却保持着执拗,一种融合茫然、仇恨、蔑视、希冀的执拗,这让他突然感到心灰意冷。
过往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飘过,如今一个个疑问在心底回荡,所有迷茫都在这一刻寒雾般涌出,让眼前一切变成凄冷的梦境。身边的世界跟在阿克城奋战时截然不同,他冒出这个念头。也许,我该跟黄胡子找时间好好聊聊,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他又冒出念头。
半响,荣金根默默上前合上女奴的眼睛,转身离开。
二十公里外,左陶德,海德维格已经休息。连日来纷扰让她厌倦,气势恢宏军阵也不再鲜感,她很想好好睡一觉,忘记所该承担和忧虑的一切。
不顾仍在进行的讨论,入夜她就回到帐幕躺下。应该说,承受太多寂寞,她很习惯,或者说很会调节心态,但是,今晚,她却很久难以入眠。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者有什么事情没想到,她并不确定,思绪也天际孤云般毫无着落。
帐外松涛般声响时起时落,间或有战马嘶鸣,隔壁是宫女整理物品的细琐和窃窃私语。她忽然很想念帕特里西亚,希望能像很多长夜一样缩在她怀里,在飘渺絮叨中香甜入睡,可记忆却离谱的错乱,最终成为塔楼上凄楚甜蜜的迷离。
紧紧贴在那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在爱抚中沉醉,这滋味到底如何似乎忘记,又似乎余韵犹存。慢慢的,笑意浮上嘴角,她看到,在前方旌旗蔽日队列中,那金色身影跃马横剑,回身向她展示手帕,然后义无反顾冲向敌阵,劈波斩浪般将白底黑十字身影踩落尘埃。没多久,场景转换,她挽着那人臂膀,脚下是一脸懊丧的荣金根,臣民欢呼的浪潮在无边麦穗映衬下直达天际。
“女王?”
怯怯的呼唤声骤然扯去美妙场景,海德维格茫然看着宫女,感到难以忍受的失落,后背也浸出冷汗。半响,她回过神,低声问道:“什么事?”
“立陶宛公爵等人请您过去,好像是条顿骑士团到达北面不远的坦能堡。”宫女小心回答。
“哦…,这样,各位公爵和贵族自己商议就好,随后让摩尼亚女边疆伯爵告诉我结果,我有点累。”
海德维格从新躺下,先前的梦境却如飞鸿般一去无踪,甚至连场景也难以分辨,她只是觉得有些冷。帐外的吵杂声变大,轰然很久,又归于平静。宫女为火盆添了两次木炭,奥尔加涅终于伴随一阵寒意走进来。
“他们入夜后抵达坦能堡,大约有五十个旗队三万人,包含利沃尼亚骑士团约二十个旗队,轻重骑兵占三分之二。他们总兵力少于我们,三位公爵和次比格涅夫元帅都认为应该与他们阵地决战,一举将其歼灭或击溃…”
细细介绍一番,见海德维格明显心不在焉,本就心里有疙瘩的奥尔加涅停止啰嗦,握住她的手说:“我认为会赢。”
“是啊,我也相信。”海德维格难为情笑笑,回应道。只是,两人心中胜利的原因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