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十二月,米兰北端的瓦雷泽。跟往年类似,阿尔卑斯的寒气会在午后默默沉降。所不同的是,今年的寒流比农夫记忆中来的猛烈一些。这寒流顶着地中海的暖流,一直侵入平原地带。冷热交汇下,一场大雪让阿尔卑斯山下的高地变成白色世界,濛濛如最瑰丽的童话。
自耕农们不会看到雪景的美丽,心中只有咒骂。这场雪过后,不知会有多少葡萄冻死,明年的农具和新衣没指望了,饥饿可能也无法避免。行商无法感受童话世界,心头只有怨愤。入冬前的瘟疫先是让黑海贸易受阻,随后让瑞士通道隔绝。商人们不想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黄胡子的肆意妄为让多少人免于死难。他们只知道,今冬意大利贸易萧条,各项税赋反而增加。现在又来这场大雪,通过瑞士疫病监控区的时间必将延长,损失无法避免。
大狗熊要塞,刘氓也无心观赏雪景。
达?芬奇绝对是个完美主义者。哪怕是忙着在科西嘉和伯尔尼捣鼓让人发疯的设想,他也不忘路过这里时搞点小规划。在他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大狗熊要塞每个砖缝都透出艺术气息。当然,刘氓不具备什么艺术眼光。典雅的房间内温暖如春,甘醇的美酒宝石般透亮,如此悠然的氛围下,他却只顾盯着杯口沉思。
埃里克弄不懂这位皇帝哪根筋不对,不就是死个情妇么,没必要这样吧?但他显然不会触这个霉头。在佛罗伦萨见面到现在已经两天了,召见他的次数不少,可每次都是发呆。
最后一滴酒下肚,再次看看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皇帝,埃里克再也忍不住,讪讪的问:“陛下,您是对那些土特产不满意么?我尽力了,可那里地方不小,实在没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好东西?刘氓苦笑了一下。这两天原本就为爱丽娜的变化心情不佳,又被这家伙搞的头晕脑胀。他就想不明白,好好的维京海盗,不去北冰洋和西伯利亚闹腾,非要发现什么新大陆。这下好,哥伦布估计不用出生了。他哪知道,欧洲人发现美洲正是维京人挑的头。
琳奈曾经跟他提起过,说埃里克要根据老海盗的传说却给他寻找领地。维京人天生爱探险,大西洋舰队还没个影子,他也就任凭埃里克去闹腾。可他以为埃里克是围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瞎转,哪知道这家伙一路向西,先在格林兰捉海豹,随后又跑到加拿大砍木头…
这也就罢了,埃里克还极其无聊的给加拿大起名叫新芬兰,要求做那里的伯爵,然后给加拿大南面一大块地起名叫美丽土地,说是他这么要求的。而且这块地他已经答应敕封给琳奈建立王国,也就顺势称为美国…
总之,刘氓当时被雷翻,跟爱丽娜怄气都没顾上。唯一庆幸的是,维京人向来喜欢把好东西私藏,就像当年发现冰岛那块宝地后起个烂名字。
“陛下,当年的老海盗没有继续沿着海岸南下,所以没发现那里有人居住。不过这没什么,那些都是野人,非常温顺。当时我们没了补给,他们很大方的提供了帮助…”见他苦笑,埃里克还以为他担心没占先,卖力的解释。
刘氓再次苦笑。不过这次他想开了。两天来,他一直犯晕的不过是前世欧洲人对印第安人的残酷屠杀,以及随后那个邪恶帝国对世界的影响。那个帝国因为没文化,就极力包容丑恶,诋毁一切古老文明。因为没负担,他们跟游牧民族一样成为世界文明的毁灭者,表现形式还更加恶劣。
现在,他想通了。这不是占了先么?畅快的舒了口气,他笑着说:“是啊,是担心没占先。不过就像你说的,没什么。”
惬意的灌口酒,他接着说:“这样,下次去多带些人,也可以用我的名义骗上些神学家和工匠过去,从绿色土地(格林兰)开始,一路建立据点。记住,不许对本地居民产生敌意,他们同样值得尊敬。可以跟他们发展贸易,交流要按照他们意愿,一步步来。还有,那片土地比欧洲和阿非利加洲加起来还大,人也非常多,你一辈子也逛不完,最好是先沿着海岸到南边一个巨大的海湾去,那里有很大的帝国,要跟他们搞好关系。嗯,先带两种植物回来,一种叫金豆,很好吃…”
刘氓只顾滔滔不绝的说着,没发现埃里克下巴颏已经挨着桌面。等他把和平开发美洲,扶植美洲人发展文明的计划说完,才发现自己漏嘴了…
奇怪的是,埃里克倒是恢复正常,神神秘秘的用手指指天花板,低声说:“陛下,那是上面给的好处吧?您准备在这里完成使命,然后跟我妹妹去那快活?”
使命?快活?刘氓楞住,随后,念头突然变得不可抑制。是啊,带着自己的女人去那全新的世界逍遥自在,没准还能建立个全心的帝国。憧憬了半天,这念头又被他压下。的确,他很想抛下一切不管,可能么?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绝对会想都不想就撒丫子,现在,哪怕悲凉和苦闷成为生命的全部,他也只能继续挣扎。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负责的人,但他有自己的执着,唯一可自卑或自信的执着。
“埃里克,你能到那里,其他人也可以。记住,那里是我们的土地,土我们的臣民,记住我是怎么做的。”
等埃里克带着憧憬、自信、疑惑的复杂表情离去,刘氓又陷入沉思。就跟他来到这世界一样,这件事也是个意外,不值得深究,可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经历这么多,特别是最近的悲凉,他不得不思考。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屈服于大自然的威力,也不认为阴谋与困苦能动摇自己的意志,更不认为强敌的压力会将自己摧垮。可是,哪怕见惯生死,经历热内亚痛苦之后,某种无言的恐惧总会在不经意间萦绕心头,让他感到无力的恐惧。他到底是君主还是自己的使徒?这一切有意义么?
冬季,昼短夜长,房间不知什么时候就黯淡下来,连壁炉内也只剩下淡淡的青烟。一声轻响打破他的思绪,抬头看看,壁炉旁的角落里,佩特拉在躺椅上坐起,正茫然四顾,眼睛里还是深深的恐惧。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佩特拉紧紧搂着他,秋日枫叶般瑟缩,许久才重新睡去。
让佩特拉躺好,给壁炉加上木炭,他又默默看了会女孩苍白的小脸。对他来说,惨烈的死亡早就成为习惯。可刚才还窃窃私语的伙伴眨眼就将血肉喷溅在自己身上,佩特拉无法接受。难道生命就是一种习惯?摸摸女孩忽冷忽热的额头,他也无法接受这现实,但某周力量让他必须去接受。
屋门轻轻响了一声,爱丽娜走进来。刘氓扭脸笑笑,又重新看着自己的侍女。爱丽娜近来明显趋于沉静,对此也像是不介意,默默走到他身边,斜靠在他腿上。将他的手拉过,在脸上捂了一回,爱丽娜才轻声说:“好些了么?”
刘氓摇摇头,还是没吭声。
爱丽娜显然不是关心这个,轻轻叹口气,抬头看着他说:“亨利,刚才碰见埃里克。他说明天返回蒙彼利埃,我想跟着走。”迟疑下,她继续说:“你也尽快回斯图加特吧。嗯,最好带上克劳迪娅,她这两年太辛苦了,该休息一阵…”
刘氓看看爱丽娜,轻轻拉起她走进内室。似乎一切都显得陌生,但热烈反而远胜往昔。感觉要失去什么似地,刘氓想把所有的爱意全都倾述在这一刻。爱丽娜似乎也有类似的念头,直到彻底融化在他怀里才罢休。
等疯狂变成淡淡的甜蜜,爱丽娜终于忍不住心中的苦闷,趴在他胸口抽噎起来。而刘氓的失落也变成企盼和爱怜,默默体味一会怀里的女人,嘟囔道:“怎么了?”
爱丽娜也很想问这句话。她知道鲍西亚的事会给这多情又脆弱的男人足够打击,来之前已有过各种猜测,不管怎样,她认为自己的温情可以给他些许安慰。可她没想到,见面时的确感觉到心酸,可最多的居然是陌生与不安。虽然太久没见面了,可她不认为自己的爱因此减少,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做错了,可她就是感到不安。
等随意提起桂冠诗人阿利盖利?但丁的请求,刘氓只是犹豫片刻就答应了,可她立刻感到两人的距离似乎拉得更远,好像无法再回到他身边似的。
“亨利,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没用的女人,管理不好自己的公国,不能为你分忧,很多时候还会给你添乱…”半天,爱丽娜诺诺的说道。
胸口的濡湿和细腻丰盈的触感让刘氓有些倦怠,侧身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说这些干什么,难道我就是个好公爵?只要安稳,臣民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吻吻她的额头。刘氓继续说:“对不起,是我太久没去看你,才会让你有这种感觉…”
温柔的话语似乎让爱丽娜想起什么,尽力与他挨得更紧,像是渴望融入他的身体。许久之后,她梦呓似的说:“亨利,你知道么,我实在太爱你了。也许我不够虔诚,可是…,真的,生命对我来说只剩下爱。这爱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燃烧,让我感到生命如此短暂,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失去意义。我可以举办宴会,可以倾听诗人的吟唱,可以沉醉于音乐,但半夜醒来,我会感到苦涩渗入我的灵魂。亨利,这一阵,我也看到了…,我感觉自己跟他们一样脆弱,也许像朵小花,早晨绽放,夜晚就随风飘去。亨利,带我走好么?不,你也可以带上别人,我们找一片梦境,什么也不管,让每天充满快乐,哪怕只是平平淡淡的快乐…”
爱丽娜迫不及待的想把所有心里话说完,刘氓却在这美好梦境中感到苦涩。他知道这位多愁善感的女公爵受到什么影响,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错,他自己刚才就有类似的念头。可道理还是那个,爱丽娜能放弃一切,他不能。
“是啊,是啊,找一片梦境,你不知道,刚才我就跟埃里克在设计梦境,那会是一个很美的帝国,没有烦恼,没有争执,我们快乐的在那里生活…”刘氓也开始编织自己的梦境。
冬夜再长也会过去,两人被要塞固有的节奏惊醒。看到佩特拉捧着衣物恍恍惚惚站在床边,刘氓眼前有些朦胧,觉得这是阿加塔,又像是别人,无数的面孔。
爱丽娜恢复了女公爵的矜持,默默帮他更衣,甚至为他穿戴好全套铠甲,像最尽职的领主妻子。来到庭院里,爱丽娜的侍从已经做好出行的准备。四下洁白通透,却没有阳光,稀疏的雪花让沉静的身影更加坚毅。
“亨利,我永远是的,为你活着。”走出要塞,来到山下的马车旁,爱丽娜突然搂着他说道。
也许是为爱活着,刘氓心里冒出这念头,却说不出任何话语,只是温柔的扶她坐上马车。等马车随着一抹泪花远去,融入今冬意大利第一场雪,他的思绪却不知飘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