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君子(中)


本站公告

    大宴始开。.

    有举止有素、明妆动人的侍女们捧了佳肴美酒入席,然而众人仍是不碰杯箸、纷纷望着上首处的她。

    “她是岑轻寒。”

    他终于又开口,语气轻淡,随后冲下做了个手势。

    与座勋贵们的脸上难掩惊讶之色,虽是早已听说了边军献俘一事,却没想过姜乾会如此重视这个女人。

    商王正妃位空多年,商王府上下美眷如云,商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漠平京中谁人不知?

    又焉会为了一个敌国罪眷而一改旧例?

    但在今夜亲眼所见岑轻寒之后,众人又无法不承认,姜乾为她而破例,确是情有可原。

    素闻媚骨天成岑轻寒,然而何曾想过,她竟当真是如此之美!

    但她又不仅仅只是美。

    那一双眼是何等**,可瞳底却隐隐生寒,一袭火色红裙非但不掩其姿色,反倒是她周身那一股难言的凌厉之气将这炽烈色泽带得愈发张扬。

    岑轻寒闻言,微微将头压低了些。

    可却不知,纵是她静静地坐在他身旁,这一言不发的乖巧模样,也使这些往日里见惯了府上美眷恃娇邀宠的人暗下侧目。

    更何况,她从前的男人是肖塘——

    那个书画风流闻名于世的赜北吴王,竟能因她一人而数年不问府室,足可见她绝非美之一字所能涵断的。

    姜乾似是不曾注意到席间众人的神色目光,只随意拿过案前一碟才由侍女送上的小食,夹了一块,递到她唇边。

    她垂睫,闭紧了唇。

    银光刺眼,他的手指长且有力,横在她面前。

    这只手曾出剑无声,瞬间便让蒋煜人头落地,此时却轻持银箸,动作雍贵得让人恍惚。

    “不爱吃?”他的声音低沉慵然,语气溺人。

    她不得不抬头,触目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脸,背后不由又有些发冷。

    当日丹州城中,他冷甲冷面,将她丢给手下将领亵辱;今夜商王府上,他雍容尊贵,却当着众人的面加宠于她。

    她深知这两个他,无论哪一个都不是真的他。

    可真的他又是什么样?

    怕是这天下都不会有人知晓。

    他见她半晌都不启唇,忽而低笑一声,冲左右吩咐道:“撤了。”

    立时便有侍女上前撤去案上杯盏,又有人重新捧了菜肴过来,小心翼翼地再次摆上。

    当中一盏六瓣莲花碗,彩瓷明亮,斑驳耀目。

    内里盛着一块水汪汪的豆腐,白如初雪。

    上面浮着一朵盛开的芙蓉花,红如烈火。

    她只望了一眼,便再没能挪开目光。

    这一汪豆腐一朵花,精烹细制下是如此张扬浓洌,炽色灼人。

    又是如此眼熟。

    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日,她在蒋煜败营中被人捉住,人俯在冰寒彻骨的雪地上,身上的红裙在滚滚浓烟中是何等惊目。

    “此名雪霞羹。”他道,仍旧注视着她,“乃是漠平宫中御膳。”

    她弯了弯唇,轻声道:“甚美。”

    “不及你万一。”他从碗边拿过瓷匙,舀了一勺,再度送至她唇边,动作缓慢,却是一丝不苟。

    底下诸人食不知味,虽不敢放肆张望,可却没人不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她迟疑了下,终是启唇,就着他手中瓷匙,抿了一口那水嫩的花腐。

    转身间,余光忽见顾庭亦在席间,此刻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与他二人,嘴边还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雪霞羹入口即化,香甜滑腻,味道上乘。

    她却微微皱起了眉。

    回想起当初顾庭在丹州城里演的那出好戏,显见是姜乾一早就授意安排好的。而顾庭既知姜乾一人二角的身份,想必边境军前亦有人明晓此事。

    只有两面皆有心腹之人肯为他策应,才能叫这朝廷内外、边军上下多年来不至洞察他的底细。

    是薛领?还是刘奉?

    但不论是谁,能够如此甘愿为他所驱策,数年来不出一丝纰漏,倒真是令她感到匪夷所思。

    因是同为一人二角,所以更知此间不易。

    只不过……

    当年她是由于别无选择,可他又为何要走这一条路?

    想着,她不由侧目轻望他。

    恰见他横臂过来,拥她入怀,然后俯身将她唇角不小心沾到的一点芙蓉花汁吻去。

    暖烫的舌滑过她的唇瓣,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睁大了眼盯着他。

    这举动太过放肆,且又极是目中无人。

    活脱脱像是要召告漠平京中上下,他姜乾是有多宠她岑轻寒。

    她看得分明,也知他作为商王那刚愎嚣张的性子素为臣民所知,但仍旧不知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久后他才松手,却还是揽着她的腰,吩咐人要乐伎入宴奏乐献舞。

    随丝竹声一起,这宴厅中的气氛才渐渐热闹了起来,一缓方才因他二人过于亲密而致众人于尴尬的僵冷。

    水袖盈怀,长裙翩跹,厅中都仿佛因这些娇美的漠平女子们而明亮起来,席间勋贵们的注意力被渐次吸引了去,甚而有酒意微醺的人起了淫性,开始对身前的舞姬动起手脚来。

    一曲终了,他侧过头来问她道:“比起赜北,这漠平的舞风又如何?”

    却见她脸色苍白,长睫垂着微颤,额角有冷汗一粒粒沁出,红唇被咬得已经泛紫。

    他顿时眯起了眼,神色亦变。

    她整个人就这样僵坐着,缩在宽袖中的两只手死死地互相掐着,知道他在打量她,却死命忍着不肯开口。

    痛。

    痛得好像要死过去了一般。

    人在军前时,北境冬日严寒,背后旧伤厉痛年年必犯。自从被调往西陲容州后,伤情才略有好转。

    然而今岁大劫,她在军前流离辗转已是受尽折磨,漠平京中更是比边境还要寒潮,由是这伤痛竟比往年都要来得早。

    更是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这夜宴是如此华美铺张,满眼俱是美人灿色,可她却痛得头晕目眩,眼前渐渐模糊了去。

    忽觉身子蓦然一斜。

    尚来不及睁眼时,人便腾空而起,被他拦腰横抱在怀,大步朝厅外走去。

    杯案刹那间作寒,在座诸人皆是讶然万分,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抱着她弃宴而去,却没人能说一字。

    厅外门口垂架上挂着几只灯,晕黄的光斜映下来,她费力睁眼,只这短暂的一瞬,却看见他冷冰冰的一张脸。

    回屋后她被他直接抱上床榻。

    头上发饰被一支支拆下来,衣裙是用撕扯的,没几下她便浑身**地被他搂住,一翻身,人就压在了他的身上。

    床榻烧得微烫,他的胸膛坚实强韧,暖热犹甚。

    背后的痛意一阵阵袭来,每一回都要比前一回凶猛,令她一次次地瑟缩发抖,不由自主地抱住身下的他。

    他暖厚的手掌压上她的左背旧伤处,在她耳边低声道:“有多痛?”

    ——痛得直想要杀了你。

    她的唇齿都在颤,却道不出一字。

    手指尖紧紧地抠进他的肉中,似是如此这般便可泄痛。

    他却将她抱得更紧,忽又低问:“岑轻寒,你可恨我?”

    这几字是如此低沉有力地冲入她耳中,她指尖的力道不由稍软,一阵儿痛劲过去,人微微回过些神来。

    当年沙场对战,她的一根利箭偏了半寸,才叫他免得一死,而他返身掷枪,却毫厘不缺地扎中了她。

    那时她与他俱是真心实意地欲置对方于死地,阵前血火无所畏战,你死我活又有何惧?

    正如眼下,此刻。

    她纵是痛得想要杀了他,却也当真不恨他。

    “你可以不必忍。”他又道,“岑轻寒。”另一只手亦压上她的旧伤处,轻缓地挪动,一点点捂热她的肌骨。

    是啊,她为何还要如此辛苦地忍?

    她不是岑轻爵,她不要有所顾虑,她……

    又一阵剧痛袭来,她猛地一口咬上他的颈侧,发狠似的用力,直待有血的味道漫入嘴中,才慢慢地松了口。

    当日不就是想要夺其之命、寝其之皮、饮其之血?

    今夜她躺在他身上,尝到了他的血,虽不能夺了他的命,却也算是完满了一半。

    他似是不知痛,手移上来抚过她的长发,没再开口。

    率军出战的白马少将岑轻爵不是真正的她,久侍赜北吴王肖塘的绝色女子岑轻寒不是真正的她,在丹州军前冷静自持、以退为进的罪眷岑轻寒亦不是真正的她。

    只有在她痛极之时,无法掩饰无法思考,无意识间却能用尽全身之力狠咬他一口的这一刹,才有半分像是真的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