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田亩制度是太平天国癸好三年出版,记载洪秀全有关土地、税收和财产分配政策设想的重要文献。由于该制度具有强烈的空想主义和绝对平均主义色彩,因此事实上基本被“照旧交粮纳税”(1)的政策所取代。
太平天国己未九(1859)年,刚抵达天京即被委以重任的干王洪仁玕向天王洪秀全提出了包含有许多借鉴西方制度、经验内容的政论《资政新篇》,并得到天王重视,批准出版,且亲自加以批注。但《资政新篇》中的绝大多数改革建议均未实施,两年后的辛酉十一年,天王再版《天朝田亩制度》,一些论者据此认为,“从《资政新篇》回复到《天朝田亩制度》,这是太平天国农民领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归,对西方文化的反动”。(2)
要论证这一论点是否符合史实,就须辨明以下几点:1、洪秀全的思想在旨准出版《资政新篇》时有没有倾向“西方文化”,再版《天朝田亩制度》时是否真的“回归中国传统文化”?2、再版《天朝田亩制度》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众所周知,洪秀全在太平天国成立以后一直是“信天不信人”,主张建立“家天下”和以自己为教主的政教合一国家,这样的观点在尚未攻占天京的辛开元年、太平天国最早的印书《太平礼制》和《幼学诗》里就阐述得一清二楚。诸如“天朝严肃地,咫尺凛天威;生杀由天子,诸官莫得违”、“一人首出正,万国定咸宁;王独操权柄,谗邪遁九渊”这样的句子屡见不鲜,虽然实权掌握在东王杨秀清手中,给人以“虚君”的印象,但这实际上是东王“代天父立言”,攘夺天王权力的结果,而不是天王本意,正因如此,一旦时机成熟,天王就毫不犹豫地夺回了“实君”的地位,成了“专制的天王”(3)。
干王的到来和重用,并非是洪秀全向臣下放权的迹象,恰相反,是他借同姓之重,抑制陈玉成、李秀成等异姓功臣的做法,《资政新篇》里为他所称赞的,恰是如“自大至小,由上而下,权归于一”的君主集权主张,和“禁朋党之弊”,严防臣下联盟结党的意在加强洪氏权力的措施,干王在书中明确提出“且观今世之江山,竟是谁家之天下”,无疑能引起洪秀全强烈共鸣:毕竟血浓于水,两个人都姓洪。至于兴洋务,用洋械等纯技术性的改革措施,一来对于“一味认实天情”(4)的天王并不感兴趣,二来这些都是所谓“器用之学”,只要政体还是君主专权,用土炮还是洋炮,马车还是火车,实在并不能改变整个社会的属性。
1861年洪秀全的确重印了《天朝田亩制度》,但他的思想并未“回到传统”,而是变本加厉地走向宗教狂热,据时人记载,1863年天王“日午后放炮九声,悬 伪诏于宫门外,所言皆天话、梦话,并无一语及人间事”,(5)被湘军围困时要大家吃“甜露”(野草)充饥,忠王劝其“让城别走”时声称“天兵天将多过于水”,临死还要大众安心,说自己将去天堂领来天兵,解救京围(6),如此等等,哪有半点“回归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事实再清楚不过,自始至终,天王仍是那个天王,他的基本主张、观点和思想,并没有本质的变化,自然也不存在因《资政新篇》而倾向改革、因干王失宠而重印《天朝田亩制度》回归原有政策的事。
干王的确于1861年前后失宠,原因一是由于他仍保留有较多正统基督教思想,和天王独尊自己的上帝教颇多抵牾;二是他和外国传教士打得火热,而这些传教士在教义上和天王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这两点在外人看来无关轻重,对于天王而言,却是他立国的根本,是“大是大非问题”,干王的一度失宠也便在情理中,至于作战失利、与诸王不合等原因固然也有,但都是次要的——洪仁发、洪仁达作战更不力,和诸王关系更恶劣,却从未真正失宠过——。但干王毕竟是洪姓重臣,且对天王并无二心,因此天王对他的惩戒是有节制的,等到1862年前后干王相继推出加强洪秀全专制地位和神话色彩的《钦定敬避字样》和《太平天日》后,天王就恢复了对他的倚赖。
《天朝田亩制度》在辛酉十一年的再版和修改,事实上和当时的军事形势有关:在这一年太平军先是千里西征,然后又回师浙江,夺取了大片版图。按照天国传统,每到一地,每占一城,都需发放大量印书,原有书籍一来数量有限,二来由于从上一次天国出书高峰(同样是开疆拓土的全盛期)1853-1855年至今,天国政局动荡,人事、体制、政策都有巨大变化,必须作一番修改才能适应新形势。《天朝田亩制度》中提到官员保举,太平天国后期官制大变,与原书已不吻合,将原有的总制、监军直达天王,改为符合新官制的将帅、掌率、主将转达,正是出于这一目的。另一本涉及官职的书籍《太平礼制》,在后期至少大幅度修改过两次,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这和“文化变化”无关,更不反应政策的改变:事实上,不论前期还是后期,《天朝田亩制度》基本上都同样是一纸空文而已。
还必须看到的是,1861年《天朝田亩制度》的再版并未危及《资政新篇》的地位。目前发现的《资政新篇》有两个版本,其中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本修改了英国剑桥大学图书馆藏本的许多文字,如将后者的“万国”改为“万邦”,将“心领神会”改为“心领灵会”,将“夺造化”改为“探造化”等,这些都是1861、1862年洪秀全强化避讳和厉行神权的痕迹,说明在再版《天朝田亩制度》的同时,《资政新篇》也再版了,只是和《天朝田亩制度》等所有天国印书一样,按照洪秀全“天话”的口径,做了一些在今人看来无聊之极、在洪秀全看来却严肃无比的改动。
综上可见,辛酉十一年《天朝田亩制度》的修改再版,只是纯需要性的安排,与干王的失宠无关,更不反应天王和天国思想、政策的根本变化。
参考书目:
1、 东王杨秀清等奏请准良民照旧交粮纳税本章,见《太平天国文书汇编》P168,中华书局1979年8月版。
2、 王开玺《中西文化的扭结、冲突与疏离——从天朝田亩制度到资政新篇》,《太平天国与中西文化》P33,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4月版。
3、 见简又文译,英国吴士礼《太平天国天京观察记》。
4、 6、《李秀成自述》。
5、 陈庆甲《金陵纪事诗》附注,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六册,第402页,中华书局1963年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