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志之应贤应试者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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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国军兴,每克城,必张招贤之榜,曰有何长,即用何长,纵无长亦可用其力。然诸将多起自草莽,无学识,天王复矜己自圣,鄙薄古贤,旌旗所向,六经诸子,古今典籍,付诸一炬,故虽殷殷以谕之,谆谆以求之,而应者往往多医卜星象之徒,纵偶得饱学之士,辄以为掌书、先生之属,养尊处优,拱手而已,其心未肯信之,亦终不得其用也。然天下苦清久矣,重耻之徒,常思恢复,通达之士,每望维新,值此天崩地坼之际,投袂请缨,将以有为者,何尝无之?世所传钱东平上天王书也,赝鼎也,脍炙人口而史家所不能录。因寻阐发微,得可以传者四人。

    容闳字达萌,号纯甫,道光八年生广东香山县南屏乡,幼居澳门,入西塾,十四岁,入马礼逊学校,旋随校迁香港。道光廿七年,从校长布朗浮海至美利坚国,入马萨诸塞州孟松学校,道光卅年考入耶鲁大学,咸丰四年,获文学士学位,入籍于所在。国人之肄业西洋,学有所成者,自闳始。

    咸丰五年,归香港,识洪仁玕,天王从弟也。咸丰九年即太平天国己未九年,仁玕自港赴天京,封干王,秉国政。闳素疾清廷积弱颟顸,欲有所为于故国,闻之,欣然往晤,陈时务,上革新七策,劝以革时弊,兴洋务,立法制,师西洋长技,以自强争雄于世,干王善之而实不能用,乃奏封闳容天义,镌木印,函而奉之,欲以相留也。闳以策不为用,官爵非所欲,不肯就,辞而赴上海。

    时曾国藩已督两江,克安庆,设居造船炮,颇以兴洋务,得人才为急,同治二年,闳往投之,入其幕。三年,道员丁日昌设洋炮局于上海,旋升苏抚,闳从之赴沪,参赞局务。

    四年,闳携银三万余两赴美,穷一载之力,搜购机器百余,归创江南制造总局于沪,总局,即今之江南造船厂也,能造开花炮,制火轮船,我国之购洋机器自此始。

    闳虽入清吏幕,中心耿耿,惟以育人才,兴洋务,启民智,兴宗邦为念。廿余载汲汲者,幼童留洋一事而已。同治六年,闳呈书总理衙门,不报;九年,闳与曾国藩、李鸿章连衔奏上,次年,奏可,自同治十一年至光绪元年,凡四起,百二幼童,次第赴美负笈。立幼童出洋肄业局,以陈兰彬为委员,闳副之。旋改授驻美副公使,总理留洋事务。

    幼童在美,学业有成,然留洋久,又皆借寓土人宅,与同寝食,耳濡目染,浸近其俗,剪发洋服,在在有之,至有携仕女同乘,联翩而赴教堂礼拜者。卫道者嫉而謲之,光绪六年,清廷诏裁撤留学生事务所,命幼童悉归国,闳争之不果,痛哭而罢,自此遂复与清廷疏。百二十幼童,毕业者惟詹天佑、欧阳庚二人而已,然严复、邓世昌辈,悉在数中,清季多士,筚路蓝缕,实萌乎此。中华之官办留学,自闳始。

    闳既失望于清廷,留美不反,然中心殷殷,仍以宗国为念,无如国势不振,甲午、庚子,丧权辱国,中外哗然。闳愤懑之余,遂与维新、革命党人游。庚子岁,唐才常兴自立军于浏阳,闳有与焉,而事旋败。

    光绪廿八年,天王从侄洪春魁更名全福,与洪门、革命党人谋兴复,以大明为号,而檄文告示,煌煌榜书,乃以行君民共主政体,举贤能为总统相号召,以闳宿望,有盛名,推为临时大总统,闳时在香港,欣然许之,旋返美,为奔走鼓呼,事将举,为奸人所告,全福亡命,郁郁而终,闳志未酬,叹息而已,复倾力赞助孙文、杨衢云等之革命。

    辛亥岁,武昌革命军兴,次岁而民国立,闳闻而大喜,以疾笃,不能返,遂命二子归国效命,4月12日,卒,年八十四。邑人重其勋绩,为立祠,存念至今云。

    黄畹,未知何所人也,自云苏福省儒士。庚申十年,忠王克苏州,旋应内应之招,进军上海,留逢天安刘肇均等守苏州。

    忠王好士,善抚循,肇均为其部将,雅慕其所为,常微服访贤于里巷,与畹相识,殷勤劝之,畹感而未之从也。

    辛酉十一年,忠王自湖北回师浙江,围杭州,克之,军威大盛,憾去岁上海之未得,提师往攻。畹闻而惊,十二月廿三日,致书肇均,以天国之敌者清廷,所争者中原,谏以奇兵袭崇明,扫苏北通、海、如、泰,以窥镇江,无致洋人之兵,以多树强敌也。肇均览而善,遣使送其书于松江忠王幕下,中道,为清吏所得,忠王未之知也,攻上海,果无功。

    清吏患畹之谋,悬赏购求之,畹匿,不知所之,或曰,畹即长洲人王韬也。

    韬原名利宾,字紫诠,号仲弢,别号天南遁叟,长洲生员,道光廿九年,佣于上海墨海书馆,英吉利人所办者也。太平军兴,都金陵,号为天京,韬屡陈书清吏,献攻取之策,辄不为所重。

    壬戌十二年,清吏以韬为黄畹,捕之甚急,韬变姓名,亡香港,旋游学英、法、俄泰西诸国。同治十三年,返香港,纂《循环时报》,讥刺时政,鼓吹变法自雄。光绪之岁,居上海,与丁日昌、盛宣怀辈游,为画策,赞助洋务,而时有微言。

    韬有文才,多著述,有《弢园文录外编》、《弢园尺牍》、《瓮牖馀谈》、《瀛囗杂志》等数种,尝立论,倡言师西人长技,曰变古以通今者势也,以变法为强国之急务;韬生长吴中,素重商贾,尝言,令富民出其资,贫民殚其力,事无不成。然其终儒生也,杜口绝不言六经之非,人或问之,辄曰盖万世不变者,孔子之道云云。

    张谦,湖北兴国州人举人,家饶富,多资财田产。

    太平军兴,三载而过湖北者再,乙荣五年,再克兴国,以为兴郭州,张榜招贤。谦居家不得志,尝郁郁,见其势盛,思为新朝元勋,遂自往投之,任为乡官。

    谦居家为士绅,有雅望,既投天国,具天朝衣冠,往游说同侪,惊而从之者甚夥,遂委为师、旅、卒、两有差,立门牌,照旧交粮纳税。兴郭州居湖北要冲,粮秣药械,船载以济武汉者,源源不绝,此辈与有力焉。

    时清湖北巡抚胡林翼攻武昌不克,乃从罗泽南之策,先剪其枝叶,七月,陷兴郭州,谦等皆被执。清将以谦缙绅举人,蓄发从贼,咸大惑不解,而谦辞气不屈,遂就戮军门,临刑,从容语人曰,大事不成,遗恨千秋,然绝不回首云。

    龙凤翴安徽省望江县生员,好读书,任才自负,以不得志,常郁郁思乱。癸好三年,太平军至邑,立乡官,颁门牌。有军帅某素奇凤翴之才,遂荐诸有司。

    七月,凤翴携数万言书,偕老父同至天京献策,书上,天王览之,见凤翴饮周武、汉高为比,不悦,朱书批曰:“周武、刘邦是朕前步先锋,卿知否?”凤翴茫然,不知所云,失对,遣出,送诏书衙学习,未授职衔。

    凤翴在衙,复上书,劝以勿轻进,勿浪战,深沟高垒,以挫官军之锋;轻徭薄赋,以收民人之望,书奏,不答,旋授承宣之职,后不知所终。

    夫洪冯皆粤东书生,久试不售者,既得志,颇耿耿以科举为念。壬子二年,方取永安州蕞尔一邑,即开科取士,以冯云山抡元,至天京,更一岁四科,为天、东、北、翼诸试,貂禅溢溢,似唯恐人才之不得者也。然试用八股文、试贴诗,题皆本上帝教章句,不用经史子集,儒者初不为然,复不为惯,虽临以白刃,曳以缧绁,终至应者寥寥,且多医卜星象之辈也,凡赴考者,率十中八九,然亦不甚信用,备员而已。天京变后,东、北、翼三试罢,迨干王秉政,颇好兴革,变易名目,唯恐不及,以儒生自况,表请以《真圣主御笔改正四书五经》为试题,然终天国之世,此书犹未梓行也。

    虽然,庸中佼佼,铁中铮铮者,非无其人也。因为胡万智、武立勋、钟志成三人传,朱衣点自进士而乡官,拥节钺,秉大军,另自有传,兹不录乎此。

    胡万智,癸好三年进士,授天朝育才官。育才官者,职同总制,无定员,不常置,所以教授诸王子弟者也,间出地方,以访应贤。

    九月,以育才官原职,持印理湖北兴郭州事务。兴郭襟带江汉,上达崇阳、通山,下通九江、湖口,兵家所谓咽喉者也。万智到邑,兴利除弊,招抚流亡,军需粮秣,源源接济不绝,上下诸军,至者如归。甲寅四年五月,韦俊再克武昌,悬兵袭远,而军裕不乏,万智与有功焉。

    万智善抚循,循循如长者,能得邑人心,八月,武昌乡试,应者惟千余人,而兴郭州为之最。

    未几,林绍璋败于靖港,湘军长驱入楚,九月,陷武汉三镇,乘胜攻兴郭,燕王秦日纲受命赴援,徘徊不敢进,万智兵力寡薄,不能御,十月初二日,城陷,匿乡里,为清卒搜得,凌迟于军前,而神色如恒,身受数刃,犹大呼受天王、东王厚恩,当以死报云。燕王军田镇,近一阅月,犹不知兴郭已陷,万智已死,未几,败。

    钟志成江苏吴江县同里镇人,粗通文墨,工六壬,卖卜为业。

    庚申十年,忠王等破江南大营,乘胜东下,四月,克苏州,五月,克吴江、震泽。时志成年且六旬,潦倒不得志,闻而大喜,以为终得见天日也。八月,赴苏福省乡试。

    时干王大更科闱名目,改秀才曰秀士,复改莠士,避天王讳也,改举人曰博士,志成中焉,九月,超授吴江、震泽两县监军。

    志成在两县,留心庶务,事必躬亲,助役协饷,焕然有成。复能督责乡官,兴水利,赈流民,约诫客兵,使不为扰,邑民赖之,两县粗安。

    时苏州虽定,四乡未宁,坞堡横陈,刀兵未歇。周庄费玉成,所谓枪船之首也,拥众自雄于本乡,忠王患之,奏封镇天豫以相羁縻。玉成受而骄横如故,时苏常佃者,以田主或死或亡,恒不交租赋,玉成无所得,与所亲议,十一月初四日,设租局于北观,每租息米照额二成折钱,局费干扣二成,志成知而租之,事遂寝。

    然是时也,天国已失安徽,百万之众,嗷嗷待哺,仰食于江南田赋,向例,田赋皆责诸田主,田主既不能得租,田赋遂不能办,军裕为之匮乏,有司患之,故或有租局之议,或行或否,杯水车薪而已。壬戌十二年春,谕颁田凭于佃者,着佃交粮,意在赋税有托而已,初不在夺田主之田也。志成领命辄行,榜示境内,令认真租田概作自产,佃者喜,秋粮大登,赋税为之不乏。

    癸开十三年,李鸿章反攻苏福省,六月十九日,陷吴江、震泽,守将扬王李明成败走溧阳,志成被执,解赴唯亭清营,不屈,死。

    武立勋安徽和州人,癸好三年十月初一日,举天试状元,授职同指挥衔。甲寅四年,赴安庆,充安徽乡试掌考官,出文、诗二题,文题曰真名天子福命将,而诗题误用五经典,触天王之大忌,褫职,降伍卒,不知所终云。

    赞曰:

    夫贤者民之仰望,试者国之大典,未可轻易也。天国之终始,一十四载,每至一邑,每行一乡,未尝不汲汲以招贤为务,殷殷以取士为急也。然所得之士,寥若晨星,所收之用,微如蝼蚁者,何耶?

    英雄起诸草莽,古今有之,未可厚非,然求贤募士,当虚心抚纳,备求才学之士,以补己之不足也。若同声相求,同气相聚,所以睚眦快意则可,所以图王立业则殆,王荆公所谓观鸡鸣狗盗之萃,而知士之不能得,此之谓也。至于科考,意在收揽英俊,而太侯太相之号,天父天兄之旨,士人望之生畏,闻之生惧,其不肯就也宜也。天京变后,人心冷淡,父子公孙之说,天下皆不欲,而惟天王欲之,兵法云,下上同欲者胜,天王之欲,与众之欲,一异至

    此,其不能得士也,明矣。

    虽然,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以天国疆域之广,岁月之久,岂无一二英贤入彀?而万智忠贞,不登朝庙,张谦殷勤,止为乡官。立勋讷讷,乃以六经受祸;凤翴汲汲,竟因一颂获咎。驱士如此,夫复何言?

    容闳、黄畹,皆不世之才,自投袂阙下,是国之幸,诚敌之惧也。而闳所遇者干王,弃其之策,饵其以爵,摩挲木印,不啻商贾,所谓买椟还珠,叶公好龙者也,焉能得国士之青目?黄畹所干者忠王,素称好士,或能纳长者之言,然中涂梗阻,竟不能达,其不得用于天国者,非天意欤?噫,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其后来者,能无鉴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