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披甲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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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午前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庭院中,若不是随风而落的落叶,会让人错以为正置身于春天之中。

    周宪端正着身子,怀抱琵琶,悠缓动听的旋律自她的纤指间升起,美丽的脸庞上散发着圣洁的色彩。声调舒缓,似在追忆似水年华,似在清风中呢喃,她用这动听悦耳的琵琶音乐编织起一个安祥、静谧的世界,让人不自觉地静下心来聆听,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李小婉就坐在她的身旁,似乎沉醉在优雅的琵琶声中。她也生在官宦人家,虽然并无周宪那般多才多艺,但也是聪慧过人,懂得去品鉴雅致的事物,她此时完全沉浸在周宪的琵琶声中,暂时忘记了二人之间的不谐。

    突然,一个不太协调的音符响起,李小婉这才意识到因为韩奕的到来,而影响到周宪的弹奏。

    “夫君回来了?”李小婉迎了上来。

    “嗯,我刚下朝。”韩奕答道。

    “夫君应该累了,我估摸着你也该回来了。”李小婉指了指面前的小炉,笑道,“瞧,我正准备给你煮茶哩。”

    “我很久没饮过你亲手煮过的茶,今天正好就品尝一番吧,因为明天……明天我就要离京了。”韩奕叹道。当下他将皇命简单地交待了一下。

    李小婉伺弄茶碗的手突然僵了下:“这么急?”

    “是啊,陛下催的紧。”韩奕伸手替妻子理了理鬓角散落下的一束秀发,那动作十分地温柔,“看吧,这就是嫁给我的结果,总是聚少离多。”

    “夫君是因朝命而去,贱妾岂敢扰乱你心?家国不能两全,我只盼夫君此番远行,时刻要知阴晴冷暖,勿要挂念家里,早去早归。”李小婉伤感地说道。

    “嗯,我知道。”韩奕点头答应道。

    二人之间刚刚团聚,便又要面临分离,心头都生出不舍之意,倒把身旁的周宪给忘了。周宪颇觉尴尬,却也不好自动走开,直到李小婉回过神来:

    “周家妹妹,我家夫君喜欢听你弹奏琵琶,不如请你换上一曲,为我夫君壮行。”

    “就是不知侯爷想听甚么曲子?”周宪轻声问道。从今晨起,李小婉虽然不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但她也听出李小婉这次倒是出于真心。

    “十面埋伏”韩奕脱口而出。

    “可是楚汉相争垓下决战?”周宪问道。

    “正是”

    “有关两军交战的激烈高亢之曲,我以前倒见不少曲谱,请侯爷容我斟酌片刻。”周宪答道。

    她的回答,倒让韩奕有些惊讶,他以为反映楚汉之争的琵琶曲《十面埋伏》早就有之,他更惊讶的是周宪想现场作曲。

    “不用着急,我只是随口一说,你知道,我是武将,心里总是想着铁骑奔涌沙场逞豪的事情。”韩奕道。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周家妹妹是曲子大家,想必博学多识,烦请辛苦一番了。”李小婉接口道。

    “白乐天之《琵琶行》吗?要想表达激烈高亢之意,并不太难,只是此时侯爷要命题而作,时间太过仓促……”

    “你若是作不出来,那便作罢。”李小婉转而说道。李小婉颇感失望,知道强人所难,想让周宪知难而退,然而周宪却道:

    “恰好我以前也曾有过类似之作,今闻夫人所提白乐天之《琵琶行》,大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请容我再斟酌斟酌。”

    “真的吗?快请奏来。”韩奕奇道。

    “夫君,先让周妹妹喝口茶吧”李小婉埋怨道。

    “对、对,是我太心急了。”韩奕轻笑道。

    茶已煮好,李小婉纤纤玉手将澄明的茶汤倒入乳白色的茶盏,一股诱人的清香立刻飘满庭院。韩奕深吸了一口香气,笑道:

    “婉儿亲手煮的茶,都不是凡品,看来这是我的福气。”

    李小婉白了他一眼,却将第一盏茶递给了周宪:“茶汤还烫,妹妹且稍等片刻再饮。”

    “多谢夫人”周宪接了过来。

    周宪毕竟是位酷爱音律之人,那对好看的秀眉微微皱起,红唇紧抿着,她将心思全部放在推敲曲子之上,似乎已经忘了置身何地,也忘了身外一切事物。

    李小婉与韩奕面面相觑,二人不敢打扰周宪思考,耐心地坐在阳光下品尝着茶水,对周宪思考的结果更加希冀。

    这个季节唯有正午的阳光温暖,一阵秋风拂来,几片黄叶依依不舍地从大树上落下,落在了二人面前的石桌上。

    毕竟是深秋,树叶终要依依不舍地离开大树的怀抱,正如游子或仕宦之于家园,总是要分别的,韩奕情不自禁地握着李小婉柔软的手。李小婉冲着正处于沉思中的周宪撇了撇嘴,好似在嗔怪韩奕喜新厌旧。

    韩奕赶紧摇了摇头,表情尴尬,既像是在求饶,又像是没奈何。周宪没有注意到这对夫妻间的眼神交流,有时如老僧入定,任它五百年风吹雨打,有时则轻拔琴弦试音,忽而面露喜悦之色又忽而眉头紧锁,痴狂沉醉,浑然不知身外万物。当她重抬起头来时,她发现面前的茶汤已经凉了很久。

    “妹妹真是痴人,单就是你这份耐心与执著,将来在音律上的成就恐怕没有别人会比得上你。”李小婉由衷地赞叹道。

    “啊,是我太忘情了,我想了多久?”周宪讶道。

    韩奕指了指天上已经降下一竿的太阳:“你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欣赏你的大作了。”

    “敢问侯爷是钦佩汉祖刘邦,还是霸王项羽?”周宪问道。

    “这有分别吗?”韩奕问道。

    “当然,侯爷若是认为刘邦才是大英雄大豪杰,这曲子便是雄壮激越与大气磅礴的,以以欢庆祝捷结束。如果侯爷替楚霸王惋惜,也认为霸王之败乃是‘天亡之’而非‘战之罪’,那这曲子便是沉雄悲壮。简言之,一是赞曲,一是挽歌”周宪解释道。

    韩奕听她分析,连连点头说道:“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也有人曾云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但败了便是败了,因为沙场只能有一个胜者,唯有胜者才能笑到最后,武者不应为自己的战败寻找借口。霸王即便逃回江东,江东人还肯为他卷土重来吗?当时天下纷纷,人心思定,不正与当今之势暗合吗?不过,那楚霸王也曾力拔山兮气盖世,沙场英豪,令人景仰,当然称得上‘英雄’二字,不可因为他的最终引颈自刎而忘了他的盖世武功,大概就是这种英雄末路的怅惘才更让人难以忘怀吧,这远比胜者的赞曲更让人感动,更加隽永。”

    周宪冰雪聪明,当即点头答道:“侯爷所言,也是我心中所想,请侯爷与夫人听曲”

    玉指在琴弦上轻轻拔动,起初发出的是散乱的琵琶声,由散渐快,以至有种压迫感,使人联想到大军云集时的肃然气氛,战鼓齐鸣,主帅点将,壮士呐喊,万军齐发。紧接着,一连串长轮指手法与扣、抹、弹、抹的组合指法,仿佛让人看到汉军将军行军时的矫健身姿。

    琵琶声随后低沉了一些,但却扣人心弦,汉军埋伏在垓下,一股大战即将来临时的压抑感纷至沓来,让人不敢妄动。

    周宪全身心地投入到弹奏之中,头上高高的发髻因为她剧烈而极富节奏的演奏而颤动着,宛如一只乳燕在空中翩翩起舞。淡扫娥眉,双目微闭,她用自己的心在演奏着。

    韩奕侧耳倾听,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仿佛看到楚军的前锋已经踏入了汉军的埋伏圈,一场战争的前奏开始了,两军短兵相接,音乐又渐渐变的急促起来,初战迅速地演变成一场大战。他想到了那个被围困数月的孤城,想到了晋中那个曾让差点走上黄泉路的无名高塬,回想起脑海深处无数张曾经熟悉的面孔。

    此时,激昂急促的琵琶声达到了高潮,声动天地,一场大战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战鼓震天,刀枪相交,箭矢齐飞,人马喧哗着呐喊着痛哭着,生死相搏。韩奕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腰畔的横刀,他还穿着朝服,没有佩戴任何兵器,却被李小婉那柔软的手紧紧地握住。

    汉军的气势完全压制住了楚霸王的反扑,在一阵零乱恰似马蹄声的旋律中,霸王别姬突围而出,陷入沼泽,而追兵又至,他终于发出不甘的悲壮慷慨之声,举剑自刎。

    琵琶声恰在此处急急煞住,却不令人突兀,只会徒增无限的怅惘,没有汉军获胜后的喜悦,只有霸王兵败不甘的悲壮……

    周宪略抚着方才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脯,定了定心神,抬头望云,她见李小婉微闭着双目,将脸侧靠在韩奕肩膀上,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侯爷,夫人她……”

    “你弹的太好了,婉儿她想的太多。”韩奕轻笑道。周宪正觉不解,李小婉颤声说道:

    “夫君,此去关西,要多多保重。自古征战几人还,我终究是放心不下。”

    “我又不是去打仗,此番西去安全的很。”韩奕安慰道。李小婉抬起脸来,盯着韩奕的双眼,韩奕不敢与她对视,因为他不想让李小婉看出自己说谎,但这却暴露了自己的心虚。知夫莫若妻,李小婉并未点破,强颜欢笑道:

    “夫君的那身铠甲,自上次卸甲,有半年未曾擦洗,怕是蒙垢纳尘了,请让我为夫君擦洗干净。”

    “那就有劳婉儿了。”韩奕知道李小婉用心良苦,遂满口答应。

    李小婉站起身来,转身便往内宅走去。韩奕目送着她离开,直到李小婉纤挑秀美的背影消失后,他仍痴痴地看着。

    李小婉丝毫没有阻止他远行的意图,因为她知道这既是君王的命令,也是自己的夫君此生追求,她压下自己满心地担忧与不舍,替夫准备征衣,盼郎早归,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周宪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若有所悟。她出身富贵,十六年来不曾有过如此牵挂另外一个人的经历,她有些羡慕李小婉与韩奕之间深厚的感情,甚至在想假如当初韩奕留在江南并娶自己为妻,自己能否做到李小婉这样?

    想到此处,周宪心中对韩奕的怨处似乎又少了些,她悄悄地离开,让这对夫妻不受打扰地去享受这即将分离的最后时光。

    一副铠甲挂在卧室粉白的墙上,片片甲片在灯光下熠熠生光。这是李小婉整个晚上的杰作。

    李小婉今夜热情似火,抵死的缠绵与要命的温柔,令韩奕恨不得成为一介平民,将那功业、荣耀与豪情壮志全都抛弃掉。

    “我想为二郎生个一男半女”李小婉赤裸着身子,灯光下她光滑的身子如同丝绸一般,散发着迷人的粉红光晕。

    “这事不急,你我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韩奕道。

    “不,二郎是做在大事业的,我不会成为你追求功业的羁绊,如果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安心在家抚养子女。如果我生个儿子,我会让他像你一样,为国征战。”李小婉坚持道。

    “万一要是生个女儿呢?”韩奕故意道。

    “那就将她许配给二郎这般的男儿。”

    “嗯,难道我在婉儿心目中如此出色啊。”

    李小婉忽然在韩奕身上揪了一把,道:“除了你拈花惹草这一点。”

    李小婉又接着道:“那个周家妹妹,才艺、相貌与性子,均是一流,尤其是这才艺世上罕有,令人叹服。我要是男子,怕也会喜欢上她哩。她今晨说是想返回江南,我想二郎怕是一头热,空欢喜一场。我本想替二郎说些好话,不过这世上哪有做妻子的替夫君张罗纳妾的?”

    “这个嘛……”韩奕听李小婉言下之意有些松动,连忙道,“婉儿是天底下最好最贤惠的妻子了,我怎敢有此妄望呢?”

    “真的吗?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说谎了,要不等你离京了,我就遣人将她打发走算了。”李小婉轻咬贝齿,似嗔似怒。

    韩奕猛地翻了个身,将李小婉压在身下,笑道:“我明天就要离京了,良宵不可虚度了。”

    李小婉娇呼不已,欲拒还迎,一番浓情密意自然不为人所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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