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汴梁使者,近日有何异动?”
清晨,刚刚晋封为南昌王的李弘冀,在自己的王府书房问自己的心腹。年纪渐长,又在外历练了几年,李弘冀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不谙外事的皇子了,除了面孔日见成熟稳重,在外人面前他的神情愈深沉,即便是心腹幕僚们,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
虽然出京任职,但他在金陵城宫内宫外的耳目自然也不少,为他探查父皇每天都召见了哪些大臣,哪些大臣又为何事觐见,甚么人升官了,又有甚么人倒了霉,官场上有甚么风吹草动,甚至包括他父皇又新作了甚么新词等等,诸如此类。
书台前,一个商人打扮的心腹躬身回道:
“回王爷,北使来我金陵后,倒是安份的很。前几日,正使韩奕也没出门,听说是他对江南的水土有些不服,身子有些不适,只是遣副使与我礼部官员交涉。不过,属下猜测姓韩的或许有些不满,认为我朝礼部接待的官员品秩太低。因为与此同时,杭州钱氏的使者正好住他邻院,是由徐学士亲自出面接待的。”
“哼,在这金陵城,也由不得他随心所欲,好来好去。”李弘冀浑不在意这一点,“但尔等要记住,汴梁才是我大唐将来的唯一劲敌朝大臣们,只知贪恋身家富贵,整日里得过且过。我大唐这几年亡闽平楚,国势日隆,他们就都高呼天下太平,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鼠目寸光,庸碌无为之辈就是杭州钱氏我朝也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钱氏一族素来跟原朝廷眉来眼去,脚踩两条船。”
“是”心腹应道,又道,“不过,昨夜韩奕带着从人游览了秦淮河,还遇到了一个人。”
李弘冀的眉头微皱,似乎对属下卖关子表示不满,那心腹连忙解释道:
“是韩夫子的公子韩成”
“就是那个著名的纨绔之徒?我倒忘了,他们都是姓韩的,原是本家,难道他们之间会有阴谋不成?”李弘冀倾着身子,问道,“你快将昨夜详细情形说给孤听听。”
“阴谋嘛,这个属下倒是没看出来。起初,北使一行人是冲着秦淮河上有名的画舫而去,不过却被主人家拒之船外,当着金陵人的面,丢尽了脸面,幸好遇到了韩成。王爷应当知道,这韩城是金陵城内有名的纨绔,平日里的行状与他父亲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没甚么才学,整日里流连风月之所,寻欢作乐,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有他出面,北使一行这才被让进了画舫。这韩奕,倒也奇妙的很,偏要听有关‘吴钩’的曲子。”
“吴钩?姓韩的是武将出身,这倒也不太令孤奇怪,然后呢?”
“那歌姬说她不曾学过,就先弹唱了白乐天的《长相思》,所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与北使南下江南之行倒也贴切的很。随后,北使又听了本朝冯相公新撰的几同为《踏鹊枝》的曲子,北使击节叫好,那歌姬问好在何处?北使却说词一般,只是她琵琶曲弹的好,如天籁之音,为此词增色不少。”
“冯相公为政倒没甚么过人之处,在学方面却是当代大家,那姓韩的凭甚么这么说?”李弘冀奇道。
这位冯相公便是当朝宰相之一冯延己,当代词坛旗手之一,声名直追温、韦,他也是皇帝李璟在东宫时游伴之一,因工于词章而受李璟重用。李弘冀虽然不喜欢如冯延己这类的幸臣词臣,但对他的在学方面的才能却也是不敢否认的。
“王爷说的是。那歌姬便施展出媚狐的本事,要求韩奕自撰一曲,与本朝士人比试一下高代强弱。”
“哦?这怕是对牛弹琴喽。”
“王爷一言的。依属下看,那姓韩的不过是嘴上功夫,本是武人出身,却推说甚么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生不屑作命题之词云云。直到他的副使救场,这才没丢尽北朝的面子。嘿嘿”
“哈哈孤以为,这位歌姬应当受赏,也算是为国立功了”李弘冀大笑起来。
心腹见李弘冀心情大悦,小心地说道:“昨日,青阳公派人送来帖子,说今日在其府上设下一宴,既为王爷接风洗尘,另外也是为贺喜王爷晋封之事。”
“哼,我贵为王爷,即使未封王爵,也是皇子贵胄。他宋齐丘虽是三元老,于我皇家有大功,但说到底,君臣有别,他也不过是一个臣子,凭甚么要孤去见他?不去”李弘冀脸色剧变。
“青阳公非寻常人可比,奈何陛下十分信任他,对他向来言听计从,即便他有甚么不对之处,陛下也时常迁就他。朝臣当,又大多出自他的门下,陈觉、冯延己、冯延鲁、查徽等用事者都是他的党人,宋公权势滔天啊。为王爷身家前程着想,王爷不如暂且忍耐一二……”
就在大清早南昌王李弘冀跟心腹议论韩奕的时候,韩成早早地来到公馆见韩奕。
“贤弟,昨夜休息的可好?”韩成热情地问道,经过昨夜一番宴饮,他已经自来熟地跟韩奕称兄道弟起来。
韩奕刚刚晨练回屋,赤1u的上半身大汗淋漓,精壮英挺的身材令人羡慕,他毫不避讳韩成戏谑的目光,擦拭完身子,给自己换上一身凉衫,将自己收拾地干净利索。
“堂兄来的有些早,我还以为你昨夜宿酒,得睡到日上三竿头才醒呢?”韩奕笑道。
韩成虽然比他年长几岁,但是个甚么性情,韩奕早就看穿了。韩成没啥才学,平日除了斗酒打毬风花雪月之外,一事无在,也就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是多金之辈,在风月场上颇受欢迎。
“家父有命,愚兄不得不早早来这里守着。”韩成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来。
“小弟还未过淮,早就想着要去拜见叔父大人,今日不如趁早就去吧。”韩奕道。
“这个……”韩成面显为难之色。
“怎么?莫非叔父不认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或许我高攀了。”韩奕故意道。
“这是哪里话?不瞒贤弟,家父以前常拿你在北朝的功名来骂我哩。”韩成毫无羞愧之色,反而异常严肃地说道,“但家父说,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如今他与你各为其主,异国为臣,相见不如不见”
“就是因为这个?”韩奕大失所望。
“嗯,就是因为这个。”韩成机警地瞅了瞅屋外,小声地说道,“依我看,家父书读的太多了,心思越活越小,太迂他当初要是留在原,说不定早就位列公卿了,哪像如今这般背地里吁声叹气,怪造化弄人。不过,他又说,你难得来这金陵一趟,让我小心伺候着,哪里好玩,就陪你去哪,一切开销全包了,这事可真新鲜平日里,父亲大人可没这样对我。”
韩奕掩饰不住失望之情。但他很理解叔父的处境,要说韩熙载的才学,当然是没说的。话说当朝第一元老青阳公宋齐丘,随着权势益大,便有了爱给人撰碑的好习惯,他还曾经给自己写了一篇碑后,派人找到了对头之一韩熙载,让精于隶书的韩熙载给自己抄一遍,然而韩熙载却捏着鼻子说:
“此臭不可闻”
由此可见,韩熙载的性格有些孤傲,跟宋齐丘更不是一路人。六年前,枢密使陈觉擅自调汀、建、抚、信等州军队进攻福州,李璟惟恐有失,命王崇、魏岑、冯延鲁等率军共同攻取福州。诸辈志大才疏,吟风弄月尚可,奈何要领军打仗,又爱争功,加上吴越钱氏兵马的增援,唐军一度大败,损失惨重。李璟大怒,下旨诛杀陈、冯诸辈,因为宋齐丘与冯延己等从周旋,竟然免死。
韩熙载看不过去,与徐铉等上表纠弹宋、冯二人与陈觉、魏岑等结为朋党,祸乱国事,并请求诛杀陈觉、冯延鲁等人,以正国法。
胳膊扭不过大腿,结果是,韩熙载被贬到了和州任司士参军。直到去年,韩熙载才重回金陵担任虞部员外郎,等于又回到了十年前任职的。但他毕竟是李璟为太子时的东宫旧人,今年升为虞部郎、史馆编修的韩熙载得到了赐绯的待遇,而年轻时的好友李毂已经在汴梁做了宰相。
大概也就是这点的恩赐,韩熙载仍然做他的金陵忠臣,并特意与来自汴梁的使者韩奕撇清干系,或许更多的是人的那点清高与坚持。
“叔父大人难道就这么绝情,不肯相认吗?”韩奕仍不甘心。
“那也未必?等到九州混一之时,自然会相见。”韩成撇了撇嘴,双手一摊,不以为然,“这是家父说的。与我无关”
九州混一,在韩熙载的眼里,自然是以南统北,以江南伐原,直到天下一统。
“吴若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以定原”。这也是二十六年前,韩熙载南奔时,在淮河北岸对好友李毂下的誓言。
“请转告叔父大人,他的告诫,晚辈已经铭记在心,定不会有负于他。”韩奕慨然答道。
韩成虽然不学无术,但他明白韩奕话的意思,嘿嘿一笑,没心没肺地说道:“这是你们朝廷命官之间的事,我只负责做个好伴当。那么,今日贤弟你想去哪?我保证让你宾至如归。”
“凤凰台上凤凰游,就先去凤凰台一游吧?”韩奕想了想道。
“主随客便”韩成笑道。
二人走出屋,正见扈蒙急匆匆地过来,手拿着一张请柬。韩奕问道:
“扈兄,是谁送来的请柬?”
“侯爷,方才是南朝的青阳公遣人送来的请柬,上面说他今晚设宴,为南昌王接风。听闻北朝使者光临金陵,特意请你我今晚去他府上宴饮。”扈蒙答道。他见韩成在场,特意将韩奕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
“宋齐丘乃是南朝元老,南朝将相大多不是他的旧属,就是出自他的门下,权势滔天,不可等闲视之。”
“只是他为何特意请我赴宴?”韩奕疑道,旋即又摇头道,“或许是我多想了。”
“在下以为,这也不过是他的待客之礼罢了。今夜想必他府上定是群僚毕集,侯爷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一观南朝官场百态,机会难得啊”扈蒙建议道。
“扈兄之言,正合我意。”韩奕指了指不远处不耐烦的韩成,对扈蒙说道,“今日我要与我堂兄出城游赏,就有劳扈兄替我做些准备。那宋某人也是士出身,他如今位高权重,寻常的黄白之物,他也看不上,也太俗气。好在我受命南来时,从范相公那里临时讨要了些字画,本来就是准备用来送人的,有备无患,你就挑两件连同回帖提前送到宋某人府上。”
“嗯,侯爷尽管去吧。”扈蒙点头答应道。
韩奕又交待了些琐事,留下曹十三给扈蒙跑腿,这才带着郑宝等人随同韩成出门。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虽然正午的阳光仍然热烈,但凤凰台上游人仍然如织,更有一班人墨客们带着家仆,坐在凉荫下一边品着茗茶,一边吟诗唱和,逍遥快哉,令人称羡。
凭高远眺,不见凤凰,三山如在云外,唯见秦淮河被一座鹭州分成两条支流,西入大江。群山拱卫之,金陵城傲然峙立大江之南,向世人夸耀着它今日的富足与安逸。
这座凤凰台,因李太白而闻名于世。六朝多少事,都付笑谈,当李太白登临此台时,只会有身在金陵心在长安的怅惘与忧愁。
韩奕没有李太白那般感怀伤世与触景生愁,相反地,他满怀期望地俯瞰金陵城,就如同在看着一位向他展露着无穷诱惑的美人儿。他的满腔抱负,都化作一只美丽的凤凰,展翅翱翔。
想到此处,韩奕对今晚的宴饮有些期待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