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仲是提前来给老夫送终的吧?”
齐王高行周这几日身体小恙,他半躺在凉榻上,有气无力地对顺道而来的韩奕说道,强颜欢笑。
韩奕看着高行周,惊讶于高行周的形容枯缟和花白须,这与在韩奕印象的那个精神矍烁的老将形象天差地别。
一代名将,哪怕是他曾经叱咤风云过,哪怕是他曾轰轰烈烈杀人盈野,也总有真正老去的那一天,如婴儿一般虚弱。人一老,这病就找上门来了,时好时坏。包括高行周自己在内,所有人已经意识到高行周的生命很快就要抵达终点——那里是所有帝王将相与凡夫俗子的最终归宿。
高怀德木着脸,在父亲膝下尽孝,仿佛天要塌了下来。
“先贤早有论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齐王一生戎马,叱咤风云,德高望重,天下无人敢及齐王项背,您应当含笑而死,此生了无憾事自古名将,又有谁能有令公此等福气?”韩奕恭敬地给高行周磕了个头。
令旁人意外的是,韩奕这句有些不吉利的话,反倒很合高行周的脾性。
“呵呵。”高行周苍白的脸上挤出点笑意,“还是子仲丈夫坦荡,对老夫脾气。今**给老夫磕了个头,老夫看到了你的恭敬,我很高兴。要是老夫已经死了,你就是在我坟前磕上百个响头,我也看不见。世人太俗,总是当面说着吉利的话来哄老夫,以为老夫也是一般俗气人要是老而不死,那可不就是个老怪物吗?”
“齐王说笑了,晚辈只是景仰齐王戎马一生的武功与德高望重,自肺腑。”韩奕答道。
高行周一生久经杀阵,见惯了生死离别,他不怕死,只是在这风烛残年,他难免也有些伤感,追忆着似水年华:
“人活到我这个份上,什么功名利禄都厌倦了。人一死,一了百了,哪管什么生前身后名。多少名将,哪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老夫这一生,见过许多名将,李罕之、杨师厚、王彦章、郭崇韬等等,还有庄宗皇帝,他是何等不可一世的勇猛善战之主,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得了善终的。老夫今年六十有八,也活够本了”
“齐王说的是”韩奕道,“齐王是有福之人,不过晚辈以为这是王爷为人忠厚仁义与谨慎使然。善有善报是也”
“何谓谨慎?”高行周摆了摆手,“为了那点虚名,明哲保身而已在这一点上,老夫不如你”
“齐王羞煞晚辈了,我不过是个鲁莽之辈。”韩奕连忙道。
高行周面含意味深长的笑意,忽然问侍立在侧的儿子高怀德道:“陛下车驾大约何时抵达我郓州?”
“回父王,大约明日午前。”高怀德应道。
“吩咐下去,准备妥当,我明日要郊迎陛下。”高行周命道。
“可是父王,您的身体………”高怀德担心地说道。
“陛下待我不薄,老夫没有什么本事,就会知恩图报。我有万贯家财,留着也没用,不如拿出部分献给朝廷剿逆之用。”高行周缓缓说道,“慕容彦就要完蛋了,他还不是因为想不开嘛?就是因为太多的人想不开看不穿,这百年来就是你来我往相互攻杀的百年,好在老夫看到人心思定的这一天,天下一统之势已经不可阻挡。”
“遵命”父命不可违,高怀德只好应承,出去处理父亲交待的事情。
见高怀德出去,高行周偏着头问韩奕道:
“子仲觉得我儿怀德如何?”
“藏用兄是将门虎子,武艺高强,又精通兵法,是员良将”韩奕答道。
“也只是一将而已。我儿怀德,生在富贵之家,没有经历过挫折,难免有些孤傲。这些年性子也稳重了不少,去年在你麾下听令,也长了不少本事与见识,也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但依老夫看,他今后的成就怕还不及子仲今日之功名。”高行周却道,“我当年给他取表字‘藏用’,正是希望他能够多多磨练,不要事事出头,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便是了,否则将来会吃大苦头的。等老夫死了,子仲将来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多多照顾犬子。”
“晚辈与令郎兄弟相称,相互提携自然是份内之事。只是,我如今也不过空有一个侯爵罢了,怕有负齐王所托。”韩奕言不由衷,神情郁郁。
“看你这副表情,我便知你心不甘情不愿。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你这般年纪,美名已远扬四海,你如果只想做个逍遥的侯爷,那就太奇怪了。”高行周揶揄道。
韩奕苦着脸道:“齐王明鉴,非是我甘于寂寞,只是陛下雷霆盛怒,我不敢再惹他不悦。王爷应当知我。”
“嗯”高行周点点头,“陛下终究是个明君,如果是前几代的皇帝,你的小命早就不保了。子仲刚刚娶妻,春秋正盛,来日方长,何必争那个一日长短?陛下还在气头上,有朝一日,他定会让你起复的。”
“齐王教训的是”韩奕虚心领教。
“要老夫说,陛下此次不必亲征兖州,对付慕容彦之辈,子仲为帅足矣。陛下大概另有深意。”高行周笑道,今天与韩奕一番畅谈,心情不错,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请齐王示下”韩奕疑惑道。
“慕容彦虽然久经沙场,也是一员骁将,蓄谋已久,但是兖州被曹英、向训、药元福等包围,也就成了一座孤城,插翅难飞,兵败被杀也是早晚的事,何劳陛下亲征?陛下此番亲征,不过是宣扬朝廷武功,昭告天下,朝廷威仪不可违,藩镇公然抗命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韩奕没有接话,但他的沉默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认同。郭威是要亲赴战场,借着踏平慕容彦这个小丑,向天下人宣扬自己的赫赫武功与神圣不可违抗,无论他是忠臣还是叛逆。皇帝毕竟是皇帝,天子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哪怕你与这个皇帝私谊还不错,一旦冒犯了皇帝,你就得付出代价。
韩奕对此,深有体会。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请求道:
“晚辈此来,特有一事禀明王爷,希望王爷能够玉成此事?”
“何事?”
“晚辈有一结义弟兄,姓蔡,名小五,也是晚辈的小,武艺高强,为人淳朴忠厚,现在义勇军任职,尚未娶妻。听说齐王女儿众多,晚辈特意想为我义弟向齐王求亲来的,望王爷玉成美事。”韩奕道。
“我有一七女,闺名高怀英,正值谈婚论嫁之龄,只是性子较野,子仲莫非是替令弟看了她?”
“正是”韩奕答道。
他其实未见过高怀英,不知这位高家的女儿性子品貌如何,只是听高怀德吹嘘过自己这个七妹有多好多漂亮,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能为蔡小五结下这门亲,也是蔡小五高攀了,想做高家女婿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
就在韩奕当面向齐王高行周求亲的时候,蔡小五与高怀英在后院不期而遇。
蔡小五与屠夫张、郑宝及几个牙兵住在东跨院。蔡小五闲着无事,想去韩奕夫妇居住的东跨院看看,正站在院门口往内探头探脑,忽然头顶上一声娇喝:
“小贼,看剑”
蔡小五猛地抬头,见一支寒光凛凛的剑自头顶上的树梢上刺下,正往往自己脖颈部位刺来,迅如闪电。
说那时迟那时快,蔡小五并不慌张,只是稍晃了一下上半身,那支剑便划了过去,带着一股女儿家的脂粉香风。然后一险接着一险,那剑主人一落地,便飞起一脚,一个“撩阴脚”往蔡小五裤档踢去。蔡小五大怒,恼对手太过阴狠,仿佛有深仇大恨,他一拳击向飞来的那一脚底板上,直接将那对手击飞了。
“哎哟”那对手被这大力地一击,被摔在地上,出疼叫声。
蔡小五见那对手却是位妙龄女郎,一身劲装打扮,不爱红装爱武装,因常有运动,将身材曲线衬托得十分美妙,青春可人。
这女郎正是高行周老来所得的**高怀英,极受高行周宠爱,平时喜欢舞枪动棒,旁人也让着她,这一次真正碰上了个硬手,一个照面,就被蔡小五一拳就击飞了,又羞又恼。
“你这个粗野小卒,敢在我家放肆,定是北海侯没有管教好你。”高怀英娇斥道。
蔡小五此番随韩奕返乡,都未着官服,他也只是穿着寻常的军服,不知道的以为他是韩奕的牙兵。蔡小五听高怀英语气,猜她定是高家至亲,在齐王府内,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惹麻烦,连忙道歉道:
“小娘子教训的是,在下一时鲁莽,冒犯了小娘子,请小娘子海涵。”
高怀英见他服软,暗道对方身手反应要是太差,方才怕是受伤了,她见好就收,站了起来,口却道:
“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我来问你,你可是北海侯的亲卫?”
“算是吧”蔡小五道。
“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算甚么回答。”高怀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要去见侯爷夫人,你前头带路,替我通报一声。”
蔡小五不愿跟她纠缠,闷着头往院内进。高怀英在身后问道:
“你认识义勇军有一个姓蔡的将军吗?”
“认识”蔡小五愣了愣,暗想这不是说自己吗。
“听我哥哥说他年轻英雄,武艺高强,比起你来如何?”高怀英方才在拳脚上干净利索地吃了亏,以为蔡小五既然是北海侯的亲卫,一定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就如他父王身边的亲卫一样,远胜于那些军职高的将校。
“蔡将军在义勇军,武艺也算不上出众。在下的武艺更是不值一提。”蔡小五道。他认为自己说的是实情,如果拿自己跟呼延弘义放在一起比较的话。
“那他的箭法如何?”高怀英继续追问道。
“勉强过得去。”
高怀英怒道:“你这个小卒,真是胆大包天,别仗着有北海侯撑腰,背地里说人家蔡将军坏话。”
蔡小五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高怀英,认真地说道:“北海侯麾下,从无弱卒,因为弱卒都死了。北海侯麾下也从无小人敢在背后说袍泽坏话,因为我们从不将出来。
“蔡将军,您是来找夫人吗?”银铃问道。
“我七嫂可洗梳完毕?”蔡小五问道,又让开身子,指着高怀英对银铃道,“这位小娘子来找七嫂,劳烦银铃通报一声。”
银铃娇笑道:“将军怎用‘劳烦’二字,奴婢可承受不起。”
李小婉在屋内听了外面的说话声,连忙走了出来。高怀英一双凤眼,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李小婉,见李小婉刚刚沐浴完毕,梢上还残留着水珠,如出手芙蓉,暗赞李小婉真是国色天香。
“你一定是高家的妹子喽?”李小婉浅浅一笑。
“我叫高怀英,齐王是我父王,高怀德是我兄长,怀英拜见夫人”高怀英正要行礼,李小婉已经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李小婉道:
“你兄长与我家夫君兄弟相称,妹妹就不要虚礼了。”
高怀英见李小婉长的极美丽,又温婉可亲,立刻萌生好感。
“我刚从外面骑马回来,我哥哥说你来到我家,贵客远来,正愁没人陪伴,我便来陪姐姐说话。我要是不来,兄长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贪玩。”高怀英伸着可爱的舌头,自来熟地改口称李小婉为姐姐。
“妹妹来的正好,我平时也没多熟识几个年纪相仿的可人儿,今日正好认识了妹妹,咱屋里说话。”李小婉拉着高怀英往屋内走,回头见蔡小五杵在那里,颇不好意思地说道:
“小五,你暂且去忙吧。”
“那小弟就走了,七嫂,七哥要是回来了,劳烦请让银铃通报我一声。”蔡小五应道,转身便走。
高怀英看着蔡小五虎背蜂腰的背影,恍然道:
“难道他便是蔡小五将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