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古礼,男子娶妻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亲迎六道程序,方才将娇妻娶进家门,这俗称“六礼”。
每道礼仪又极为繁琐,但自唐末以来,战乱频仍,礼废乐坏,六礼不行。有的将纳采并于问名,有的并请期于纳征,大户人家操办婚礼又常常逾制,也只有那些重视古礼的士大夫才会坚持依古礼举办。即便如此,婚礼已经趋于简化。
大周广顺二年,大周朝最轰动最受人瞩目的婚礼无疑属于北海侯韩奕与汝阴县君李小婉。只因奉皇帝郭威的皇命,李小婉比照公主之仪出嫁,宰相范质亲自担任女方傧相,枢密副使魏仁浦担任男方傧相。皇子郭荣自澶州派来的贺宾,押送着载着大批贺礼的车队,成了汴梁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齐王高行周、淮阳王符彦卿以及各镇藩帅们,也各有不菲的贺礼早早地送到北海侯府上。就是一向与韩奕不对付的王峻,在这种情形下也装模作样地派人送来贺礼,出手自然也不能太小气了。
如此一来,韩奕想低调也不行,那些原本因为韩奕被罢去实职而不相来往的武官员,又各备厚礼亲自道贺,络绎不绝,应接不暇,简直要踏坏了韩奕府上的门槛。好在有刘德担任知客,迎来送往,倒也井然有序。
迎亲的前一夜,当夜幕刚刚降临,北海侯府内外早已经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一片热烈的喜庆气氛。
一阵噼哩吧啦的鞭炮声响起,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妇人被恭敬地迎了进来。
她们是李家派来的,各捧着锦帐、彩褥鱼贯而入,嘻笑着直奔内院的卧房,这是提前为洞房布置,摆设房奁器具,俗称“铺房”。这是古礼所不曾有的,只是近年来才渐渐流行起来,韩奕不敢怠慢,命人好生伺侯着,临走时还各送礼物。
妇人们离开时,还留下一对用彩丝连足的琉璃盏,用于洞房花烛夜新人喝交杯酒用的,还留下用一截用锦缎包裹的李小婉的秀,按俗礼,韩奕也要留下自己的一截头,这就是“结夫妻”的由来,象征着白头偕老幸福美满的美好期望。
明堂摆着香案,供奉着韩奕父母的灵位。吉日已定,明日韩奕便要亲迎娇妻,按照习俗在头一天晚上,要祭告祖宗,祈求祖先的保佑。
屠夫张穿着光鲜地坐在北海侯府内临时设置的享堂前,虽然喜气洋洋,但有些神不守舍。
明堂挤满了人,皇亲张永德、李重进,侍卫马军都挥使郭崇,枢密副使魏仁浦,左散骑常侍刘德,铁骑军赵弘殷、韩通等将校,小底军徐世禄,还有韩奕曾经的下僚昝居润、薛居正、刘熙古等亲近的官,当然少不了韩奕的众结义弟兄们,个个争相呼唤着韩奕出来。
这些人在屠夫张看来,都是大官,还有皇帝亲属,天一般高的大人物,可就是这些大官无论年纪大小,看在韩奕的面子上,都恭敬地管他叫一声“舅公”。这让屠夫张受宠若惊,浑身不自在,他何曾享受这般待遇?
“新郎官到,跪下行礼”魏仁浦见韩奕被郑宝与蔡小五等年轻人簇拥着出来,高声呼道。
韩奕神采奕奕,一身吉服正衬托出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好气色。他给父母在天之灵献上三柱香,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磕头。屠夫张慌忙地想站起身来,不料郭崇一把将他按住,让他动弹不得:
“您老可是韩侯唯一的长辈,您得坐安稳了。”
屠夫张这才想起魏仁浦事先嘱咐过的话,他清了清嗓子,有些紧张地说道:
“明日……往迎……汝妻,承奉……宗庙”
韩奕抬起头来,例行公事般地答道:“维不敢辞”
这一程序完成之后,就等明日一早前去迎亲。李重进见仪式完成,笑着道:
“哈哈,北海侯明月便要做女婿了,可喜可贺。”
韩奕喜不自胜,冲着众位宾朋长稽一礼道:“诸位贵客光临寒舍,韩某不胜感激,今夜韩某设宴,与诸君同乐”
“北海侯,你莫要忘了,明天亲迎新妇,我等全都跟着你去,以壮韩侯声势,还想讨喜钱呢否则我们出人不出力”张永德开玩笑道。
张永德这一开口,众人齐齐拥上前来,纷纷讨要喜钱。
“来人,给明日随我迎亲的诸位将军们,每人五贯喜钱”韩奕当然不会吝啬。
张永德等人当然不在乎这区区五贯钱,也只是凑热闹而已。那魏仁浦与郭崇等年长者就不乐意了:
“见者有份,北海侯何故厚此薄彼呢?要不我与郭帅明晨也同去迎亲?”
“韩某可不敢劳动二人长者,既然二位长者对韩某有怨言,韩某今夜愿以酒代罚。”韩奕陪笑道。
“那可不行,你要是醉了,万一误了明日的喜事,娶错了娘子,那魏某可担当不起。”魏仁浦一本正经地说道。
“认错了娘子也不打紧。只要北海侯记着洞房在哪,别上错了榻床便成”郭崇在旁笑道。
众人闻言,立刻哄堂大笑起来。
话虽如此,流水席刚摆设好,韩奕就被众人围着灌酒,饶是韩奕百般推辞,最终也被人抬着送回自己的书房,在书房里草草地睡了一夜。正房,也就是明日的洞房理所当然地被郑宝占了,俗称“至亲压房”,却也是少不了的一道程序。
第二日东方刚泛起鱼白,韩奕还在梦乡,就被郑宝、曹十三等人叫醒。
几只喜鹊在庭院的树梢上,叽叽喳喳地欢叫着,十分可爱。屠夫张站在庭院,插着腰,乐呵呵地说道:
“这真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
韩奕揉了揉有些沉重的脑袋,指着曹十三等人笑骂道:“我娶妻,你们这些家伙倒是一个比一个心急,还怕李家的女儿逃婚不成”
“侯爷,不是我等心急。李相公府放出话来,您要是去的晚了,李家就说您诚意不足。李家免不了要为难您。听说这全城的百姓都要出来观看,更有全城的小儿与市井无赖扬言,今日要拦街讨要喜钱,指不定是人山人海。您要是出门晚了,怕是午后才能到李府。”曹十三解释道。
“怕甚?有一帮将军们开道,谁敢阻拦?”韩奕不以为意。
“二郎,你又说傻话了。伸手不打人笑脸,人越多才越热闹,才越有喜气”屠夫张责备道,“我已经备好了一万贯喜钱,你撒不完不要回来。”
“一万贯?这是不是太铺张了?我得撒到什么时候?”韩奕惊道。
“一万贯算什么?又不是光你一人撒喜钱,让小宝跟曹十三等后生们帮你撒。”屠夫张挺直了腰杆,颇豪气地说道,“如今青州韩氏一脉,就剩下你这一根独苗。你贵为开国侯,娶的又是宰相侄女,更不必说皇上降恩,这是天大的喜事,谢天谢地,老韩家祖上积德,也该轮到韩家嫡孙风光风光。”
末了,屠夫张又无端地伤感起来:“只可惜你那苦命的爹娘,看不到二郎今日这般的荣耀……”
“舅老爷,今天是侯爷大喜的日子,您老还是别添乱了。”曹十三见屠夫张眼看着就要落泪,忍不住抱怨道。
屠夫张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该打”
郑宝等人簇拥着韩奕去梳洗打扮,待装扮完毕到了前院,众宾客早早地到了,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只见韩奕脚踩乌皮**靴,身着圆领紫色锦衫,腰缠金玉带,佩金鱼袋。唐韩愈有诗云:
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
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
两道剑眉之上是一顶银翅展脚乌纱幞头,上面斜插一朵簪花,有说不尽的风流潇洒与英俊倜傥。
“北海侯,你今日成婚,这京城里所有怀春的二八少女恐怕都要暗自垂泪了。”郭崇打趣道。
“要不,隔几日,再做回新女婿?”朱贵接着话题,笑道。
“去,滚一边去”呼延弘义一把将朱贵推开,笑骂道,“朱阿三,你以为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整天想着娇妻美妾?”
朱贵嘿嘿一笑,浑不在乎:“没办法,谁叫我这么有女人缘呢?我这是以身相许,救助广大深闺怨妇。”
“呸”众人见朱贵嘴上无耻,齐声骂道。
傧相魏仁浦结束了众人的嘻闹:
“时辰不早,扶北海侯上马”
魏仁浦一声令下,张永德、李重进、呼延弘义等人齐声喝彩,大呼小叫着簇拥着韩奕出门迎亲去。
“出来了、出来了”
府门口的空地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将府门围的水泄不通,甚至有人爬到了树上、屋檐上,街坊邻居住户则指着上面的人破口大骂别人踩坏了自己屋顶上的瓦片。
笑笑嘻嘻,吵吵闹闹,熙熙攘攘,混成了一锅粥。
韩奕跳上彩帛装扮的高头骏马,冲着街坊邻居们抱了抱拳,然后抓起喜钱与各色糖果,往远处扔去。人群山呼海啸般往落处奔去,相互推挤着、笑骂着,争讨一分喜气。
趁人群忙着争抢,曹彬率领从铁骑军精挑细选的六十军兵,个个虎背蜂腰相貌堂堂,衣甲鲜明,挺胸收腹,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雄纠纠气昂昂地鸣锣开道。
后面五十乐师鼓乐喧天,笙歌聒耳。
韩奕被张永德、李重进、韩通、赵弘殷及众兄弟们簇拥着,紧跟乐师之后
后面则是六军诸卫的一票将军们,他们护卫着一辆四匹纯色健马挽拉的七色香车。
徐世禄则与郑宝等率领七十军兵押运着三十辆大车走在最后。迎亲的队伍不下三百人,个个身份显赫,随行车辆、健马更是不下此数,一眼看不到头,沿街的店铺上下挤满了人群,争相一睹韩侯大婚的盛况。
天空扬起漫天的钱雨,有古诗可以为证:
韩侯迎止,
于蹶之里。
百两彭彭,
八鸾锵锵,
不显其光。
庞大的车队在街上艰难的行进着。城小儿的身影总是在迎亲的队伍前冒出,讨要喜钱,伸手不打人笑脸,曹彬等前队导引的军兵们只好走走停停,等着喜钱送到,小儿们让开通道,这才继续上路。没走几步远,又冒出一帮闲汉拦在街上,更有不少曾在韩奕麾下听令的铁骑军军士参与其。
旭日刚露出头,韩奕就已经出门,可到日上三竿,韩奕还没有挨近李家的府上。太阳升的高了,立刻毫无保留地奉献出它的全部热情。韩奕汗流挟背,面部的肌肉因为长时间保持微笑而变得僵硬。
好不容易捱到了李相府前,已是午后时分。李相府门前也是人山人海,在迎亲乐师一片鼓笙齐鸣之后,府内奔出一班孩童,齐声高唱:
窈窕出兰阁,步步阳台。
刺史千金重,终须下马来。
韩奕早就想下马,闻言照办。孩童们又齐齐迎了下来,纷纷伸出手来讨要喜钱。韩奕无奈,依然乖乖地照办。
不知是不是抱怨韩奕来的晚了,相府主事的没有一个人出来,韩奕只觉自己此时倒成了一头异兽,被全城围观。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相府门大开。范质一袭长衫,一本正经地说道:
“汝阴县君正在着妆,北海侯还需静待片刻。”
韩奕当然不信,连忙道:“范相公,敢问片刻是多长时辰?”
范质道:“你若等不急,需作催妆诗一。”
韩奕早有准备,张口便来:
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
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
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
借问妆成未?西方欲晚霞。
这《催妆诗》是化自唐宪宗时期陆畅的著名诗作,当时,云安公主(宪宗李纯之妹)下嫁刘士泾,百僚举陆畅为傧相,作诗七,顷刻而成,嫔娥皆讽诵之,所得赏赐深厚。
范质微微一笑,却摇头不肯承认:
“诗是不错,此时此刻此间人物,也应景的很。可惜却了无新意,拾人牙慧。主人家说了,韩侯需亲作催妆诗一才可。”
这可要了韩奕的小命。
内宅之,李小婉正一身大红吉服,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画眉,一会嫌画长了,一会嫌画短了,厚了、薄了、深了、浅了,自怨自艾,嫌自己太笨。
常言道,女为悦己容,李小婉一门心思对付自己那美如远山的青黛,哪想到侍女在旁看的有趣,忍不住打趣道:
“小姐,您已经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了,不要再画了,再画就显得丑了。再说,你出门时要盖上红盖头,别人又看不着。”
“我真的变丑了?”李小婉脱口而出,蓦然才觉自己上当了,羞涩难当,嗔怒道,“银铃,你这小妮子,看我不教训你”
说着,李小婉便要上前,银铃翩然闪身躲过,从门外露出梳着双髻的脑袋:
“小姐,我知道你等不急了。我替你去前院打探一番。”
李小婉拖着长裙,盈盈重坐回妆台前。她托着香腮,看着铜镜上自己略施薄粉的俊脸,听着自院外传来的阵阵鼓笙之声,心思早已经飞向了闺门之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