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杨皙子先生


本站公告

    一转眼四年过去了,戴逊已长成英武少年。.

    1931年,即民国20年,此时戴逊虚龄十六岁,就读于私立的正始中学高中部。

    正始中学是一所由杜先生个人出资建立的私立学校,由杜先生亲任董事长,而校长则由杜先生的老朋友,从政府离职后寓居在上海的老朋友陈群担任。

    由于有了杜先生庞大财力的支持,这所学校在筹办之初就已注定了它的不凡,正始办学不计成本不算收支,法租界内全新的庞大校舍,聘请的全都是沪上名师,学费比公立各校还要低廉许多,招生也很宽泛,建校之初报名即可入学,后来稍微加了些条件,但基本上是来着不拒,在宽进的同时,正始的校规又是极端严厉的,升学极其不易。

    就像戴逊所就读的高中部,就要求学生穿军装剃光头,每星期一早晨八时的”总理纪念周”时全校学生列队在操场上,不论括风下雨或大太阳,都必须静默立正半小时,经常有体质弱的学生晕倒。开学时每人会有100分的品行分,期末不满60分就要留级,两门功课不及格的也要留级。一个班能顺利毕业的不过十之二三。但治校严酷的同时,正始的教学水平极高,每年全市会考都是排名数一数二。

    戴逊没读完初中就被杜先生送入这所新成立的学校,用杜先生的原话,这叫“撑门面”。

    戴逊自从那次打击后,就很少参加同龄人的群体活动,默默远离那些“危险分子”,孤独地作着一个杜先生眼中的好孩子,放假时会到白俄籍家庭教师那里为弟弟们补习洋文和算术,还有就是和杜家兄弟一起向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请教国文。

    这位老师名叫杨度,字皙子,为末代清室写过立宪章程,做过袁皇帝的白衣卿客,民国几代北洋总统的幕后顾问,现在又作了杜先生的清客,被杜先生用高薪养起来,充作门面,只是做学问交朋友,顺便再教教杜家孩子文言文,杜家兄弟都对这位大有来头的先生毕恭毕敬地执弟子之礼。

    杨皙子在北平为了救李大钊等被捕**友人,变卖光家产贿赂军阀,但没有成功,结果李大钊等被张作霖枪决。杨皙子自觉无脸再在北方立足,于是离开北方乘船来到上海寓居。迁居上海后,既无家产又失去生活来源的杨皙子生活困难,又不肯自降身价,只好接受挚友章士钊的邀请,托庇于杜先生门下。全家就住在法租界薛华立路上一幢独门独户,由杜先生提供的大房子里。

    杨皙子知识渊博,见闻也广,从清末到民国初,这一段长达三十年的混乱时期,凡是历史上留过名的大人物就没有几个他不认识的,更难得的是这位老先生思想也开明,从帝王术到开明君主制,从开明君主制到共和真谛,再到三民主义,乃至**他全都通晓。

    作为对杜先生资助自己的回报,杨皙子对教杜家子弟读书很是认真,尤其对戴逊更是视作关门弟子,尽皆倾囊相授。

    杨皙子学问大架子大,但为人不刻板,上课时风趣幽默,讲史时谈古论今,下课后则会和戴逊坐下来谈论民国人物,政界趣闻还有社会上的各种思潮,待戴逊不像师生更似朋友。

    两人亦师亦友的关系使得杨皙子的课堂和书房成了戴逊唯一可以自由表现的地方。

    民国20年9月16日,连续十几日戴逊和几个兄弟都请假没有去上学,而且是杜先生点了头,陈校长亲自批的假条,因为他们的老师,杨皙子先生病危了,而杜家兄弟都要守在老师病榻前,陪自己的老师度过他人生最后的弥留时光。

    戴逊守了一夜,天亮无事方才休息,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他起来洗了把脸批了件衣服,一边吃东西一边问接班的杨公庶道:“杨大哥,先生还好吗?”

    杨公庶也很疲倦,神色有些黯淡,回答道:“父亲精神出奇的好,傍晚有人来看望过他,还聊了几句。”接着又压低声音小声道:“大夫说,只怕父亲大限就在这几日。”

    杨公庶是杨皙子先生的长子,留学德国,是国内少有的化学博士,太太是北京同仁堂乐家的小姐。

    戴逊点头,心里有些难过。杨皙子晚年信佛,视生死如无物,这种豁达也影响到了自己身边的人,所以家人对杨的病情也不避讳,但不避讳不意味着不难过。

    这时楼上病房里侍候着的杜维藩下楼来道:“二弟,你起床啦,老师让你过会上楼去。”

    戴逊咽下口中的食物,找了杯茶漱漱口,对着镜子梳了梳微翘的头发,又把衣服的扣子一一钮好,等身上整理妥当这才上楼。

    杨皙子这时正坐在床上,背后靠着两个软垫,面前是一张矮几,几上有文房四宝和一副白纸联,他正拿着毛笔想要写字。

    戴逊见了就道:“老师应当多休息才是,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代劳。”

    杨皙子笑道:“这种东西,自己写得好,旁人写不了。”

    戴逊微笑道:“老师是嫌我字臭?”

    杨皙子摇摇头道:“我是给自己写挽联呢。”

    戴逊闻言,讶异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杨皙子道:“当年我给我的老师写过挽联:旷古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可叹,如今我也到给自己写挽联的时候了。”

    杨皙子又道:“来,谦之,给我磨墨。”谦之,是杨先生给戴逊起的字。谦,逊让也。易经里说,谦者,德之柄也。这是杨先生对戴逊的期望,也许他已经对戴逊的未来预感到了些什么。

    戴逊小心翼翼地开始研墨,就像过去的几年里所做的一样,但戴逊已经预感到这种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

    杨皙子用毛笔蘸满墨汁,开始在白纸联上写字,写得很用力,很认真,就像在给一个去逝的老朋友在写一样。

    “帝道真如,如今都成过去事;

    医民救国,继起自有后来人。”

    杨皙子放下笔,精神一下差了好多,好像这短短二十二个字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戴逊默默将对联收好。

    杨皙子闭着眼睛道:“我本来想要写部中国通史,收集了不少材料,都是全国各地的州府县志和文人笔记,可我还没来得及动笔,身体就不行了。都留给你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派上用场。”

    戴逊低声黯然道:“是的,老师。”

    “你再陪我一会,我们聊会天吧。”

    当夜杨皙子陷入昏迷,一天一夜后,一代名士,白衣卿相杨度在家人与弟子的陪伴下安详离开人世。

    众人开始披麻戴孝,一起动手布置灵堂,戴逊把杨皙子的自挽粘在花圈上,放在了灵堂最显眼处。

    一切准备妥当已是第二天的白天,杨公庶看戴逊眼圈发黑,两眼布满红丝,知道他太辛苦了,于是道:“阿逊,你陪了先父一整天,又两晚都没合眼,先去睡吧。”

    戴逊确实疲惫了,四十几个小时没合眼了,实在撑不下去,于是到客房里睡下,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浑天混地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戴逊突然被人摇醒,戴逊迷迷糊糊地道:“是有哪位大人物来吊唁了吗?”

    “不是,有大事发生了。”一人焦急地道。

    戴逊听清是自己的大哥杜维藩的声音,于是睁开沉重的眼皮,外面天还大亮着,好像还是上午。

    只听杜维藩在耳边道:“东北,日本人炮轰北大营,占领沈阳。”

    戴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支起身子惊讶地看着大哥道:“就我睡下去的一会,中日就开战啦?”

    “今天已经是九月十九号,你睡下去一整天了。”

    戴逊倒回床上,眼神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缓缓才道:“老师真是幸运,眼睛一闭就再也不用看这悲惨的世界了,却把他留给了我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