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躺着胡思乱想,迷瞪朦胧之间忽然听见客栈的报晓鸡“喔”地一声长鸣,猛地一个楞蹭在榻上坐起来,这才知道自己是在不知不觉昏睡过去。掀开窗棂瞧了瞧,四面八方都还是一片黝黑,侧耳倾听一下,四长三短的木缒击笃声从长街尽头传过来,在这寂静的破晓黎明时分显得格外清晰。
四更三刻;说话就要到寅时了。
刚刚进夏,拂晓的晨风还是有几分凉意,迎风当面一激,一个寒噤下来他的神智就已然清醒。今天是办大事的日子,可不敢迟了。他连忙叫醒几个从人,一头招呼客栈赶紧送热水预备饭食,一头又叫人备好车马,自己整饬好服饰随便吃了几口,就急急慌慌地出门。
他赶到兵部外衙门时,寅时才过去两刻。离上衙还有半个多时辰,衙门的四个映门大灯笼都还没熄烛火。衙门前的空敞地被灯笼光映照得一片昏黄光亮,既没车也没马,连人影都没一个,显得格外地冷清。
他离着衙门老远就下了马车,走过去找到带队值岗的禁军小校,拿出商成写给他的字条说明自己的来意。
禁军小校左一眼右一眼地上下打量他。这里是兵部的外衙门,处理的基本是些各地驻军的调粮、拨饷、驻地变动、军官调职这些日常繁琐事务,所以来来去去的差不多都是进京办事的大头兵;偶尔才会有一两个不晓事的外地官员会跑来这里找兵部说事,随即也会被人指去皇城。他没想到,今天居然有方斫这样做生意跑买卖的商贾找上兵部,实在是让他开了眼界。
等方斫说完,小校将信将疑地拿着字条回身进了衙门,不大工夫便领出一个青袍的官员。那官员也不自我介绍,劈头就问道:“你就是明州的方斫了?这字条真是商上柱写给你的?”
方斫点头称是,还没来得及多作解释,那官员就打断他,“会骑马不?”
“……不会。”
“那是你的马车?”官员指着大街斜对面的马车问他。
“……是。”方斫回头望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肯定地答话。他有些犯糊涂了。他原本是个极伶俐聪慧的人,可是眼下心头揣着事,心思就有些不够用,再加青袍官员的问话东一句西一句,前后根本不连贯,他的心思就更加有点跟不上。
“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利器?”官员又问。
“啊?”方斫当时就有点傻眼。他在中原大地上行走,随身携带利器做什么?再说他身边也有仆役扈从,要是不幸遇上土匪水寇,他们也可以卫护着他。倘若情势危急到需要他亲身抡刀抡枪的时候,只怕事情已经难以挽回了……
“究竟身上带着利器没有?就是铁器。一一你带着铁器没有?裁纸刀也算。”
“没有!”方斫总算回过神,连忙肯定地说道。
官员领头走向他的马车,边走边说道:“没有最好。但你最好把身上乱七八糟的物事都摘了,免得不小心遗漏点什么。要是进皇城时被禁军搜出来的话,商上柱也保不住你。”
一路无话,两刻不到就到了皇城掖门。那个官员大约是身有要职,掏了个铜牌朝镇关的禁军一晃,就领着方斫去门旁的镇关使那里接受询问,登记造册,领受进出皇城的即时关牒……此时天光渐渐见亮,在漫天的晨曦朝霞的笼罩之下,皇城巍峨如山,掖门森密似涧,五条雕龙刻鸾的汉白玉拱桥就如出水的蛟龙,横跨金水河两岸。金河北岸掖门之前,数百甲胄齐整的禁城宿卫列成两个方阵,林一般簇立的枝枝铁矛擦得雪亮,迎着霞光闪烁着点点寒芒……方斫已然彻底傻了,如同提线的木偶一般,别人叫他如何他就如何,让他怎样他就怎样,畏头缩脑地跟在那个兵部的官员后面亦步亦趋。浑浑噩噩间就听那官员和人说话:
“霍将军,这就是商上柱字条里提到的明州方斫,有什么话你问他就好了。外衙门那边还有事,职下先走一步。”
又听那个霍将军说:“你自去忙。我来和他说话。”然后就听到脚步声橐橐。紧接着又听到霍将军那半官话不官话的上京腔调说道,“方大东家,你坐。”
方斫刚刚坐下,随即就象屁股下面被塞了一个烧得滚烫通红的火盆一般,腾地一下又跳起来,连声说:“不敢,不敢。谢大将军赐座。一一我,在下,那啥……”他嗫嚅好几声,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让霍大将军称呼他“大东家”,他是万万当不起的;可要是让人称他的表字,他却是高攀不上;别号就更别提了。他思量了一圈,最后发现,竟然还是“东家”二字最为恰当。
“我是五品的游击将军,大将军的称谓是绝对当不了的。你称呼我‘大人’就好了。”霍士其不在意地一笑,摆了下手再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盏茶汤,摆到他面前,自己也隔着几案坐下来,说道:“你是商上柱绍介的,想来也知道一些朝廷正在做的大事了。一一你切记着一条,此事心中明白就行,万万不要再对人说。”他停了一下,看方斫面色稍定,这才接着说道,“此番朝廷因应东倭国王的再三恳请,决意出兵助倭王平定东倭国的藤原氏之乱,你是明州人,又做着海上的买卖,想来对东倭国不会陌生,能不能把东倭的情形说一说?”
这个时候,虚掩的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霍士其先对方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抬头扬了声气问道:“是谁啊?门开着,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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