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这上善亭里的气氛却有些反常。双方你一子我一子地落了四五十步,商成成功地挖掉谷实的一个角落,顺带着吃了四粒白子,顿时就情绪大涨。他呷了一口茶汤,假作关切地说:“谷老,我看您今天的状态不是太好呀,我估计,您这盘棋的结局也逃不出个‘负’字。要不这样,这棋咱们咱们今天就不下了,一一算您投降好了。投降输一半,我只要那几个罗汉,佛像您都留着。”
谷实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继续盯着棋盘思索。
商成讨了个没趣。他又借着局面说事,寻机会挖苦了谷实两句,可人家就是不理会,他也觉得自说自话没意思,便只好埋下头专心下棋。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再落二三十数子,商成已然瞧出谷实根本就不在状态,虽然局中有十几粒白子续断牵连仿佛若有优势,实际上却是隐隐然有陷入重围的迹象。他心中大喜,脸上却全然不露分毫声色,伏着身瞪圆了眼睛盯着棋盘,好象颇为眼下的困境担忧,实则是在心头苦苦地盘算一一怎生使个诱敌深入之计,毕其功于一役呢?
谷实再落了一子,忽然问道:“你和刚才那个礼部的人很熟?”
谷实新落的白子完全出乎商成的预料,局面登时又出现好几种可能的变化。他一边斟酌着谷实的后手,一边随口反问了一句:“谁?哪个是礼部的?”
“就是刚才那个贺岁贺伯年。”
“哦,你是说他啊。”商成说。他手里拈着一枚黑子,轻轻地扣击着石桌面,有些拿不定主意是立刻动手“屠”了白子的这条小龙哩,还是再等几手来个更实惠的。“我和他就是认识而已。熟人还谈不上。”
“这人是个怎么样的心性,你清楚不?”谷实随手布下一子,又问道。
“我哪里有闲心去打听这些。”商成说。哈!谷实根本就没瞧出这十几枚白子的危机,居然换了个方向,想去吃商成的三枚黑子。这老头都没瞧明白,他那十几枚白子没了,黑子的围自然而然便解了。
谷实的脸色一下就垮下来,说:“那你就不该当着贺伯年的面,向前三口……索取什么钱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用“公然索贿”这个说法。
“为什么?”商成漫口问道。他到现在也没抬起头,只顾盯着棋盘。只消把手里这枚黑子一落,这十几枚白子就算是尽入彀中了。要是谷实不救这几枚子,这盘棋他便很难扳回局面了;他要是想把这十几枚子逃出去,那就只能输得更快更彻底!
“你都不想一想,贺伯年会替你保守秘密么?”谷实说。他的话音里已经带着些严厉,完全是一付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我看这人虽然言谈举止稍现轻浮,但也不算是失却端严庄肃,更兼心思机敏人情练达……”
谷实对贺岁的评价很高,这教商成有点惊讶。他抬起头,疑惑地插了一句:“这很好啊。我只是说没同老贺打过几回交道,又没说他这个人不地道……”
“他不地道都成;怕的就是他‘很好’!”谷实狠狠地瞪了商成一眼,“只怕他不会为了你守密。你向前三口索取钱帛的事,很快就会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哦,你说这个啊?”商成明白了。但这又有什么呢?找前三口索要贿赂的事,他本来没想着保密,更没想过让贺岁替他保密,所以什么有心人没心人的,压根就谈不上。再说,这还能隐瞒得了么?改天前三口真送给他几十斤金子,他肯定会到处替人家说话,大家自然能知道他是收了钱三口的钱了。
谷实被他胡诌的理由气得险些掀了棋盘。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压着心火说道:“别人主动送礼与你,和你主动索要贿赂,这是两码事!”他使劲地捏着一枚棋子啪啪啪地敲打着石桌,显然是气得不轻。“别人送礼,你收下,能帮扶的时候帮扶一把,这是礼尚往来,谁都不能以此作指责。可你主动张口找人讨要钱帛,就是索取贿赂,按律条是要受处分的!要是有人于中使坏,夺勋捋爵的下场也不是不可能!”他越说越激动,口齿不清吐字含混不说,口水都差点喷到商成脸上;棋子也是越敲越响,最后“啪嚓”一声,精美的瓷棋子被他拍碎成三四块。
商成怔怔地听着他的教训,直到谷实停下话,他才擦了把脸,咧了下嘴说道:“您说话就说话,朝着人吐口水是什么意思?”
谷实顿时被他的惫懒口气一激,好险就是一口气接不上来,撑着石桌呼着一下盏起来,戟指着商成咬牙说道:“你……”
“爹!”蝉儿这时候也来到了亭边。她爹和商成下棋时不止是吵吵嚷嚷,有时还会掀棋秤扬棋子,她怕两个人因此而恃气不再往来,所以每回商成过来,她都要过来躲在旁边看一会;有时候两个人闹得实在不象话,她还要站出来充当一下和事老。现在,看两个人又要爆发争吵,她就急忙上前阻止。
有女儿在场,谷实不好太落商成的颜面,只得气愤难平地哼了一声,挥手把桌上的几块碎瓷扫到地下一一竖子不足成事!
商成朝蝉儿点了下头,笑着说:“你爹已经老糊涂了,一一你放心,我不和他一般见识。”瞧着谷实又要发火,他抢前说道,“谷侯,您说的确实有道理,您的心意我也很感激。不过,您没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我是上柱国啊……”他停顿了一下,看谷实一脸的恍惚,似乎没明白两个人的上柱国勋衔有什么区别,只好把话说完整。“……我是个带兵打仗的上柱国,打了那么几仗,还带出不少的人。能打仗,有名望,战友多,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所以酒色财气四桩事,我至少要占一样。”
他的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蝉儿句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全然不知商成所云。她爹谷实却是完全明白。实际上,商成的话才说到半截,他便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商成。商成为什么会公然向一个倭国僧人索贿?难道是他贪图那点金银钱帛?不,不是的!索贿不过是手段,商成是在自保。商成的能力是毫无疑问的,偏偏既能文又能武,遍数军中少壮,能出其右者绝无仅有;关于这一点,诸位宰相重臣都是一清二楚的。按说,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可谓是大赵之幸甚。可问题是,这人才到而立之年,朝中的大将如萧坚杨度严固,却都是垂垂老矣,眼下有张朴和萧坚的联手压制,商成才被迫蛰伏,可要是有朝一日等老将们都去了,商燕山渐成尾大不掉之势,那时节还有谁能够站出来制衡约束他?靠郭表、孙复还有张绍西门胜他们?显然不可能。这些都是商成使出来的人,有些商成还是手把手教出来的,他们绝不会同自己的恩帅和恩师反目。至于宰相公廨正在着力栽培的王义……想到毅国公王义,谷实就禁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不过是个虚有其表之徒,居然会被萧坚如此看重,也不知道老萧坚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什么!王义那个笨蛋,哪里能比得上商成;萧坚的眼光,又如何能与他谷鄱阳相提并论?
再瞧瞧别人商燕山,有才却不自恃,有功但不倨傲,居安稳而思危难,只以小人行径而求自污,哪怕谁都知道这个“公然索贿”是装出来的,但它怎么说都是个把柄;商燕山把把柄送给朝廷诸公,就是在向朝廷表明心迹……
想通这一层道理,谷实心头的担忧立刻就烟消云散。
他现在才发现,随着商成落下的那枚黑子,白子的局势陡然间便变得异常危险,要是丢失这十几枚白子的话,他除了投子认输,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他脑子里转着对策,嘴里却招呼女儿:“蝉儿,你大哥的茶汤都凉了,还不去沏杯新的?”
蝉儿马上听话地取走商成手边的茶盏,走出亭子在竹根旁泼了残茶,重新斟了一盏新熬的鲜汤过来。
商成笑着说了声谢谢,转回头拿了枚黑子就打算绞杀白子的“大龙”,忽然诧异地发现,这十数枚原本被他视为盘中餐腹中物的白子,竟然是有根基的。这难道是他刚才一直看花眼了?不可能啊!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枚黑子,掐断了两块白子联系的,怎么黑子突然变白子了?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谷实。
谷实对他直若杀人的目光视而不见,神情自若地轻呷一口茶水,仰脸吩咐女儿:“把这样的茶给你大哥多备一些。”又说,“你大哥这局棋怕是要输,回头你陪我走一趟,我们去他家里搬点东西。不管搬了多少,都与你作嫁妆。”说完,又低下头喝水。
商成嘿嘿一笑,说:“谷侯,你耍这样的花招,有点过分了吧?”
“什么?你说在什么?”谷实明知故问。
商成点着那枚白子问道:“那枚黑子呢?”
“你看花眼了,这是白子。”谷实摇头。
“交出来。”
“什么交出来?”
眼看着一场激烈的争吵即将发生,蝉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在刚才,她亲眼看见她爹趁着商成转头接过茶盏的工夫,飞快地用一枚白子换了黑子,但她不能站出来“揭发”她爹的恶劣行径。可她又不想她爹靠这样的小手段赢棋,哪怕赢回来的东西都会作为她的嫁妆。她两头为难,只好谁都不帮,立在旁边手足无措地望着两个人争来吵去……
因为争吵解决不了问题,所以商成和谷实最后勉强达成一个协议,商成不再追究那枚莫名其妙出现的白子,而谷实也大度地表示,把金佛和金罗汉一样送一个与商成;这一局不算,再来一局。
他们俩喝水解渴的时候,蝉儿已经在旁边把棋秤上的黑白子都分别装进了小藤箩里。
谷实说:“你看我家蝉儿多懂事,既聪明又伶俐,长得还很标致……”他俯下身,又低声说道,“古成院的至笛老师太给她算过命,说她有旺夫相;窦仙儿也说过她有宜男相,命中便带着三个儿子。”
商成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即便这老家伙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说这些,他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蝉儿早就飞红了脸,却固执地没有离开。
为了不让蝉儿尴尬,同时也是让谷老头闭嘴,商成拉着他很快开始了第二局棋。
但他没落几个子,就忽然停顿下来。
他手里执着棋子,长久都没有落下。他既不说话也不吭声,就象一樽雕塑一样定定地坐在哪里。
蝉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一一天爷,他可是个病人,不会是突然犯了老毛病吧?这可怎么是好啊!
她着急地想去摸摸他的额头。张皇之中,她只能想到这个简单却不会有任何效果的办法了。
好在她的冒失举动被她爹及时地阻止了。
谷实朝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无声地招呼她跟着离开。他同时静悄悄地把两个侍女和几个仆役也都叫上,让他们跟他一起走。
蝉儿把她爹拉扯着,走两步回一下头,再走几步再回下头。她很担心商成。他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
谷实安慰着女儿,说:“他没事,别担心。他只是在想些事情。”他只能说这么多。他也不大清楚商成究竟在思考什么事,只是觉得应该是和倭国的事情有关系。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上善亭。商成已经站起来,正在亭里走来走去,偶尔会站定了想一想,然后又甩着两条胳膊继续在亭上转圈……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蝉儿,爹这样做,你不会在心里责怪爹吧?”
蝉儿楞了一下。但她立刻明白过来,就飞快地摇了摇头。
谷实欣慰地点了点头。
把蝉儿送给商成,谷家与商家联姻,这是他在腊月里做出的决定。可是,在最初的时候,这只是他为求安稳的一种自保手段,而不是真的打算要把女儿送给商成。留下点错误让别人抓一下把柄,这实际上也是博取别人信任的途径,特别是象鄱阳谷家这样的豪门大族,有点不算毛病的小毛病,反而更容易与人相处。
然而,当太子的病情迅速恶化,太医院里传出不可能拖过三个月的消息之后,他便立刻改变了主意。在商成离开燕山时,他采取的是袖手旁观甚至是乐见其成的态度,但是,在太子殁在旦夕而另外两个皇子又不肯接纳他的时候,他马上主动与商成修好,借着郭表这一层关系,迅速与商成靠近,还帮着商成与杨度在大朝会演了一出好戏。同时他还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假戏真做,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商成为妾;这实际上是在表明心迹。只要商成同意接纳谷家的女儿,愿意对谷实伸出援手,那么鄱阳谷家以后就惟商成的马首是瞻!哪怕谷家最终不能挺过这一回,看在蝉儿的情分上,商成也不可能坐视鄱阳谷落到灰飞烟灭的地步,至不济也能帮忙谷家保留一些元气……
可惜的是,商成一直都不肯点头同意联姻。
早前,他左思右想,怎么都想不清楚商成为什么既不同意又不直言反对两家联姻。直到他们成了邻居,他和商成才慢慢地真正熟悉起来。通过旁敲侧击,他惊讶地发现,这个让张朴异常忌惮的新邻居,居然完全不知道他把女儿送到商家门上的深刻含义。这家伙还委婉地对自己表示,蝉儿应该有个更好的人家。这都是他娘的什么浑扯淡!
蝉儿还有更好的人家吗?
不可能!
他是蝉儿的爹,他说商成最好,那商成就是最好!因为他看的清清楚楚,商成如今的地位超然,不管是谁登基,都不可能怠慢他。一来,商成以军功起家,崛起虽快,但出了燕山,认识他的人便没几个,没有枝缠蔓绕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自然就谈不上党附;这样很容易就能得到新皇的信任。二来,他是以李慎赏识而入伍,因萧坚青眼而拔勋,受陈璞力荐而提督燕山,但李慎和萧坚之所以会对他另眼相看,前者是乱军中胡乱点将,后者是绝境中的无奈之举,都说不上对他有多少赏识,所以事了以后两个人都没把他揽入帐下。至于陈璞的举荐,知晓内情的人都清楚,那不过是朝廷用来遮掩脸面的托辞而已。当时燕山的局面几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几员在京的大将宿将都不肯前往坐镇,朝廷只能借着陈璞举荐的由头顺水推舟。没有背景,没有靠山,自身又出类拔萃,年龄还恰到好处,萧杨在时他可以出去厮杀,萧杨不在了他的功勋威信也有了足够积累,正好坐镇上京;有这些长处优点,只要没有不能言说的心思,未来三十年里都是大赵的顶梁柱定还针。有他在,足可保谷家四五十年无忧一一这么长的时间,说不定谷家还能再翻起来呢?
要保住鄱阳谷家的元气,蝉儿就必须嫁进商家;与商家联姻,这是谷家必然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不管他怎么样试探,如何地暗示,商成就是不点头。这家伙宁可跑来陪自己这个老头下棋扯淡,也不情愿纳了自己的好闺女。
想到这里,他恨恨地啐了口唾沫。
呸!这混帐咋不希图个女色,偏偏要去贪图点财帛呢?
……他离开竹林没多久,家人就来禀告他,应伯一声不吭就离开庄子回家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