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没有忙着回去。来参加大朝会的上柱国柱国他倒是认识一些,但大都是在公务往来中结识,一点私交都没有,他虽然是不好贸然与别人攀谈,别人也不知道该和他聊点多么话题。再加大围庐上下左右拿草苫毛毡围得结结实实,里面还烧着七八个火盆,就算烧的是精选上等木炭,他还是嫌炭气太重。别人都是三三两两地朝皇城外走,他却朝右掖门的方向走过去。刚才演练的时候他就看见那边有些人影晃动,似乎也是在演礼。反正现在没事可干,正好过去看别人“耍猴戏”打发时间。
眼下这边已经有看热闹的人,有参加朝会的官员,也有在夜间值衙的书办文吏,还有刚刚换班下来的禁军,人们围起一个大圈,时不时还发出一阵戏谑的哄笑。商成挤进人群一看,登时也笑起来。哈,这里不单是在“耍猴戏”,耍的还是洋猴子!一大群人围起来的空地上,三个穿绿袍的官员忙得满头满脸都是热汗,正围着四个家伙转圈,不时地呵斥一声制止动作纠正错误。四个被怒斥的家伙虽然高矮胖瘦不一,但个个高眉梁深眼窝,一看就知道是来自异族藩邦。他们手忙脚乱地随着礼部官员的号令蹈礼,可不是拱手时把右手搭在左手上,就是禀礼时身体竖得笔直只把两只手摇上摇下,还有两个家伙最逗乐,行进时迈右腿就抬右手,迈左腿就抬左手,这滑稽的动作把人笑得肚子疼。
商成笑着问旁边的人:“这四个笨蛋是从哪里找来的?”
“谁知道哩!”旁边那人咬牙说道。
商成诧异地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是个瘦得与麻杆一般的家伙,大皮裘裹得再紧也给人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那人没理商成,间接吼道:“重新来一遍!”看来大小是个头目。又说,“仁静兄,你们藩属院这回可是给我们礼部出了个大难题。这四个混蛋的国书都报上去了,今天的大朝也有他们的名目。可就他们现在这付容貌,上了大朝会出了纰漏,这责任算是你们藩属院的还是我们礼部的?”
那个藩属院的也很苦恼,没好气地说道:“我们也不知道会是这样啊。这事都怪泉州那边,公文都到京了,人却还没上路。往年的正旦大朝,我们都是提前一个月便把人聚集起来叮嘱交代,一手一脚地盯着教他们演礼。可这四头猪都是昨天傍晚才在关公祠码头接到的,哪里有时间去教授他们?”又小声对瘦高官员说,“现下情形就是这样,只能我们两边合力想点办法,先把今天的事遮掩过去。伯年兄放心,真要是出了纰漏,我们藩属院绝不推卸责任。”
正说着,两个左右不分的家伙又在出怪逗乐,在旁边教礼的礼部官员耐性再好也是气得浑身发抖,一脚一个全都蹬到雪里。那俩藩邦使节脾气好,都不恼,自己爬起来连头上脸上的冰渣雪渍都顾不上抹一把,先就跟随号令继续操演逐个依旧是左手左脚……
嘻嘻哈哈的笑声中,伯年兄和仁静兄都是愁眉苦脸。
商成在旁边看得高兴,就瞎凑热闹出主意说:“这事情简单!给那俩笨蛋左脚的鞋里撒把雪,再让他们右手里也攥把雪,迈左腿就抬右手,这总不能再弄错了吧?”
“唔?”两个官员眼前一亮,一起朝商成抱拳拱下手。那个叫伯年的走过去吩咐两句,三个的礼部教习立刻遵照执行。
可在靴子里灌雪的效果还是不行。那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使节虽然不再左手左脚地走路,可迈一步就要停顿一下考虑该抬哪只手的容貌看着同样叫人忍俊不住。
旁边的两个官员一起摇头叹气。商成也有点傻眼。不过他知道,这是因为时间太短,那俩笨蛋在长期的生活中养成的习惯一时改正不过来,而不是他的办法不好。他在燕山练兵时就是用的差不多办法,不知道纠正了多少人同样的毛病。他思索着又问道:“这是哪一国的使节?”
表字伯年的礼部官员这时才拿正眼瞄了一下商成。他一眼就看见商成戴的乌纱幞头上一边层叠钉缀的是三片九重金翅逐个这是正三品上柱国的官识,急忙躬身行个见礼,说:“回大将军话,他们是波斯、大食并大秦的使节。”
商成咧了下嘴,很不以为然。他根本就不相信伯年的话。就凭这四个笨蛋的容貌表现,说是南亚次大陆上哪个小国使臣的话,他大约还能信上三五分,可要说他们是从波斯或者大食来的使节,就完全是扯淡。再怎么说波斯和大食也是西亚中东的大国,要是派这种窝囊废出使,自降身份不说,关键是这样做很可能惹怒比他们两家合并一起都要庞大得多的东方帝国逐个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万一东元帝和宰相公廨一怒之下关了泉州的船舶司,波斯和大食还怎么在东西方之间做转口贸易挣差价?至于所谓的“大秦”,他觉得更是在扯淡。《汉书》还是《后汉书》里记载的那个罗马帝国都分裂几百年了,西罗马帝国也完蛋差不多五六百年了,哪里还有什么所谓的“大秦”?就是波斯和大食,也是大赵沿用了唐朝时期对西亚和中东的认识,现在还有没有两个国家都有待考证。所以他认为这几个家伙多半是在冒称使节,再不就是泉州地方搞错了他们的身份。
伯年也看出他的神情似乎是不大相信,就笑道:“不敢瞒大将军,我们和藩属院也对他们的身份来历存疑。可他们确实带来了国书……”
“找人翻译过没有?”商成问。他在二丫手里见过几张不知所谓的海图,所以知道上京有通晓波斯文和大食语的人。
“通译也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使节。”伯年实话实说,“可国书上确实有许多藩邦的贡品,因而我们就把他们列入使节。”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揶揄了一句:“说不定就是别人带来贩卖的商品目录哩。”
两个官员都嘿嘿地笑起来。那个表字仁静的藩属院官员低声说:“大将军玩笑了。”又说,“新年嘛,总要有点新气象。别的衙门都是署理实务的,再差每年都能找出几桩好事情来为圣君排忧致喜,也是报答君恩。可我们藩属院管的就是那点事,年年喊上几个僚越贡点包茅,就是圣君不恼我们也烦了;所以就只能在新进外藩上做点文章。没办法,隔三年过两年地找个海外进贡藩邦来朝的,那什么……哈,哈哈……”说着就朝商成拱手。
商成听罢也是哈哈一笑,就问礼部的伯年说:“你们礼部也是这样的?”
那个伯年性情倒是爽直,说:“大将军见地广阔,既能辨出这几个人并非波斯、大食与大秦的使节,想必也能知晓我们的苦衷。不过,去年有郑国公的黑水城大捷,我们礼部是扎扎实实地露了次大脸,所以不须再在下面弄虚。另外再告大将军一声,下月的当今圣寿,郑国公将率有功将士进京献俘受阅,能把这事办妥当,估计礼部上下今年的考评都能再上一阶!”
商成有点惊讶。他还头一回听说孙仲山要进京。不过转念一想也就豁然。黑水城大捷是大赵立国以来百余年间数得上的大胜仗,他只有筹划之功,整个战役期间都在枋州养病,最后还得了那么高的封赏,那么朝廷招孙仲山等有功将士进京献捷献俘更是理所当然。东元帝在寿辰时检阅三军,一来是喜上添喜,二来也是对将士们的一种奖励,更是激励……只是,这消息为什么没人告诉他一声?
他问:“怎么郑国公要进京的事到现在也没公告?”
“再过一两个时辰,这消息也就公开了。”伯年小声说,“圣君将在今日的正旦大朝会上公布天下。”
成点了点头。这样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当然是要放在今天让东元帝亲身来说了。
说了半天话,伯年都还没想起来眼前这位凶脸的上柱国到底是谁,干脆就拱手自报家门:“下官相州贺岁,忝任礼部宾礼司郎中……”
“屹县商成。”商成拱手还个礼。
贺岁登时凛然,连忙肃容拱手再是一礼,恭敬地说:“下官驽钝,竟不知是应伯。”他虽然在礼部宾礼司任职,不是正管着官员的封爵恩荫,但到底也是在礼部,所以知道商成这个上柱国还是实封的应县伯。他还从几位刚刚从燕山回来的同僚那里听说,这个应县伯在燕山卫军里的威望极高,不少将士只是听说他的名字就要挺身敬礼,直是军中战神一般的人物。就是燕山的文官,对他的评价也是极高,尚书带队的礼部官员在燕东燕中各地前后逗留差不多一个月,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竟然连有关他的坏话都没怎么听到过。只凭此一桩,就能教所有人啧啧称奇。
藩属院的官员不明白贺岁突然如此地谦恭是个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有样学样,也端庄正容躬身说道:“见过应伯。下官唐州上官平,忝任藩属院郎中。”
商成也还个礼,随口再说两句,便告辞转身。
他是过来看热闹的,被人认出身份没问题,但有他这样的大人物在旁边,别人有点什么事也不好做得太过火,所以他就不在这里碍事碍眼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