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现在哪里还记得起礼部司曹翻来覆去给他说了不知多少遍的朝礼。好在面前就有榜样,别人怎么做,他就希哩糊涂地跟着学,拜手五揖礼毕正要直起身,就听御座上的人不冷不淡地说“好啦,都坐下吧。”他这才想起来,要是皇帝不吭声,那做臣子的就不能抬起腰杆,更不能抬头……
看汤行张朴还有老帅萧坚和几位副相尚书都落了座,他也想坐下时,就又听东元帝说:
“这位将军就是燕山假督吧?”
“职下一一”商成盯着龙头扶手跨前一步双腿一并,甩起右臂握拳抵胸行个军礼,朗声道,“一一燕山卫假职提督、燕山中军司马商成,觐见陛下!”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御台上的东元帝大概也被他的声音惊怔住了,顿了顿才乐呵呵笑道:“……真是个猛将军。”他停下话,大概是在案子上找什么东西,随即又说道,“刚才我和几位大臣还在说道你。给你看一样东西一一这,你认识是什么物事不?”
十一公公一溜小跑着取了个小物件,双手捧着绕过台子递到商成面前。是个金灿灿的镯子,还嵌着四颗红红绿绿的大宝石。
商成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就把镯子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金镯子很粗,显然不是给女人戴的东西;做工也不精致,表面上的花纹有深有浅有粗有细,明显不是中原作坊的匠人手艺;瞄着花纹的轮廓形状看过去,镯子上刻的动物倒有象一头正撒开四蹄奔腾跳跃的狗或者狼……和这差不多的东西他在石头那里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不仅如此,眼前这个金镯的来历他也约莫能估想出来。既然东元帝说刚才还在和人议论自己,又特意让自己看这个金镯,那毫无疑问,这就是前段时间张绍他们在留镇缴获的战利品,说不定连它主人的身份都查出来了一一肯定是个不得了的大家伙!
他把镯子还给十一公公,再行个礼,望着龙首微微倾身说道:“……禀圣上一一这是突竭茨人的东西。”借十一公公把手镯放在御案上的机会,他悄悄地瞄了东元帝一眼。
东元帝大概有五十岁上下,戴一顶嵌白玉的乌纱软脚幞头,绛色锦袍外罩着件短袖狐毫夹衣,清癯的面庞上班驳的胡须梳理得丝毫不乱,细眉长目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炯炯有神一一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博览群书的学者,坐在御座里手里握着金镯,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得如此笃定,是不是以前见过?”
“是。”
此话一出,不仅东元帝一声惊噫,在座的几位宰相尚书也是相顾哗然。眼下能坐在这里的人无一不是见多识广,可要不看燕山卫关于九月战果的详细呈文和战利品明细,任谁都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一一哪知道商瞎子竟然就说见过?
东元帝立刻追问道:“你在哪里看见过?”
“去年秋初,臣下属的一位军官在阿勒古河突围时得过一个差不多模样的镯子……”
“嗯?”东元皇帝的声音更见疑惑。“去年就有过缴获?朕怎么会没听说?”
坐在右首的萧坚不安在座椅里挪动了一下。商成抢在他站起来作辩解之前先说道:“禀圣上一一不是缴获的战利品。当时臣的队伍是趁夜突围……”他就把当时石头找到镯子的前后经过都叙述了一番,末了说,“……因为只有半截断臂,根本无法确认敌人的身份,所以到莫干寨之后就没有给赵校尉请功,也没把那镯子当成缴获。”
“那个镯子现在在哪里?”
“……没了。”
没了?殿堂上突然安静下来。好端端的金镯怎么就会没了?
东元帝神情萧瑟地长叹了一口气,无比惋惜地说:“可惜,太可惜了……唉!”不知道是在感慨赵石头的功劳,还是在凭悼那个被匠人融了的金镯,他又咂着嘴唇轻轻叹息一声,才又说道,“子达知道这物件的来路不?”
商成踌躇了一下,说:“启圣上一一臣……臣冒昧揣测,圣上手里的镯子,或许就是九月中我燕山卫军在留镇的那个缴获。”
东元帝眼中倏地闪过一道光。他深深地凝视商成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去重新落在镯子上,审视良久吁了口长气,喟然说道:“你的眼光不错,这确实是燕山卫六百里加急传送到京的东西。张绍能干,竟然从俘虏嘴里查出了这东西的来历一一这是突竭茨王族才能佩带的物什,叫‘舍骨鲁’;张绍他们打死的那个突竭茨人,是东庐谷王的第四子苏乌。”
商成的神色一下就变得无比黯淡。他现在把石头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这家伙一把手捏死!唉,他早就猜想这镯子稀罕,最少也是突竭茨大贵族才能拥有的东西,说不定还是突竭茨用来辨识王族身份的证明。他劝过石头好几回,让他务必要把镯子留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大用场。可谁料想石头嘴上答应得好听,没过身就想把东西送给他那个相好。虽然那女的还算懂事理,见这东西太贵重,压根就不敢收,可石头嗜赌,扑铺里输急了眼就把宝石都撬下偿赌债,最后连镯子也被他卖进了金银器作坊。现在好了,总算知道镯子的来历了,可石头手里的镯子也没了,连带着一份大功劳也长翅膀飞了……
看着东元帝手里的金镯,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活该这狗东西倒霉!让他赌,让他玩女人,让他听不进去劝告!
恨铁不成钢啊!
他使尽浑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愤懑,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