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此人之后,方才想起清晨出门时尚未处理掉的问题,顿时头疼不已。
“少殿!”三木站到了门口,俯身迎接则佑进门,随即沉默地跪坐在一边,脸上神色疲惫,双眉紧皱,衣领上甚至不期然出现几处皱褶。
“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吗?”则佑尽量用着轻松的语气。
“孙次郎的事情,还请少殿恕罪……而且其他人也都希望您能够网开一面……”三木神色凝重,一字一顿,似乎是在小心翼翼地措辞。
孙次郎就是昨夜擅离职守的侍卫。值夜的工作,说不上什么大事,不过部下当中出现了负面的情绪,却是值得注意的。
连**个人的团体都摆不平的话,也无颜谈什么领袖能力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则佑苦笑了两声,起身负手而立。
“以前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说话的时候,则佑颇为无奈,但却没什么办法,“你去把所有人叫出来,就说我请他们喝酒吧。”
三木孝幸先是面露欣喜地点点头,接着又有些疑惑。
“我大概能知道他们的想法……”则佑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着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八个侍卫,以及侍卫长三木孝幸,聚集到大厅里面。
八个人的脸上,挂着同样的畏惧与疏离,站在则佑一丈以外的位置,整齐地摆成一个半圆,不肯靠近。
三木皱眉想说些什么,却被则佑挥手打断。
“坐吧。”
众人依言落座,依然是隔得远远地,带着戒备与谨慎的神色。
则佑斟满面前的杯子,举杯向左右示意,而后一饮而尽。
余者自然只能效仿,不敢推托。
一言不发,如此数次,方停下来。
清酒的度数,一般在15左右,即使连饮了一两斤,对于在后世酒席中“锻炼”过的则佑而言,也没有什么醉意。反倒是对面几个人,脸上已经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红晕。
则佑接着徐徐起身,众人自然只能跟着起来。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之下,一阵东倒西歪,摇摇晃晃,不成体统。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势,就此突然瓦解了。
唯有赤松则佑站在圆心的位置,脸上殊无余色,突然就变得十分醒目了。
三木站在则佑身侧,眼中颇具喜色。这位少殿借助一个场景,然后仅凭着一股气势,压制住了这几个下臣。
则佑的眼神一一扫过诸人,随即又回到坐席上,举重若轻。
而其他人,几乎是同时缓了一口气,跌落在地上。
这位少年的心理,涌现出的却不是欣喜,而是遗憾。
平庸之辈,果然是平庸之辈啊……就算是聚集起来对我表示不满,也是如此无力,被轻易化解。想好的那些行径与说辞,恐怕大半用不上了。
“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则佑突然开口了,“被发配来保护一个人质,在外人看来,的确是毫无前途的工作。”
“更何况你们都是播磨的当地人,自然都知道家父废长立幼的心思,于是就更觉得前路无望了。”
则佑扫了一眼,却发现所有人都同样地把头低下,遮掩住自己的表情。
“以前我没有说清楚,这并不能责怪你们。但是从今日起,你们却要知道我的志向。”
说到这里,赤松则佑顿了一下,起身,转向门口,远远向西望去。
“自应仁之乱始,幕府号令渐失,天下陷入乱世,正是我等武人建功立业的时机。尼子经久、北条早云可以白手起家而名震天下,我身为名门赤松之后,根基比起他们更为深厚。”
话语依旧是缓慢而沉着,只是音调不自觉高上了两三分。
“待我的名声响彻西国之时……各位,都会是一城之主。”
夕阳的余光照在身上,有些睁不开眼睛。外物染成红色,置身于天地之间,声籁俱静,平生出一股豪气。
则佑突然有些疑惑,刚才的那一席话,究竟是即兴而出,还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呢?
伫立片刻,继而转身,诸人眼中,已经有了一点敬畏之色。
有这一点敬畏作为种子,只要勤加浇灌,迟早可以开出花朵,结下果实。
则佑点点头,招手唤来三木,吩咐一番后,径自离去。
他让三木宣布的是,此前之事既往不咎,但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必然严惩。
至于臣下的俸禄如何计算,规矩如何制定,以及惩戒条例这些琐事,暂时不需要过问。反正只有这么十个人,很难发生什么复杂不能决断的事情。
如果一上来就说不加惩戒,只会让人觉得软弱,但在这时候再提出来,就显得宽宏了。
至于让三木转告而不是自己亲授,则是要树立起他的威望。
经过三个月的了解,三木孝幸是个能力平庸,但兢兢业业的老好人。在缺乏人才的情况下,提拔出这种人来,也算是不错的选择了。
摆平这件事情之后,赤松则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这几个人,只是最下级的武士,认识水平与农民并无太大区别。再加上则佑天生就站在高处,才会被轻轻松松唬住他们。
这本是不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
被人用七分敬畏、三分期待的眼光包围着,感觉似乎不错。
则佑突然想到一句话。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
三好长庆父子回到芥川山城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个军事决定:
讨伐丹**多野氏。
在混乱的战国时期,丹波的局势,并不比赤松家所在的播磨要清晰。
丹波国守护的职役,名义上一直由细川氏担任。但细川氏的眼光一直放在近畿,对于丹波不免放松,再加之此地多山,不利大军进发,于是豪族四起,中央政令不通。
首先是势力最大的波多野家,虽然曾是三好的姻亲,但在三好家与细川的对立中,站在后者那一边,长期与三好家保持着隐约的敌对关系。然而对于这个地头蛇,即使是三好长庆也没有办法完全剿灭。
接着是八上城主,丹波守护代内藤家。自上一代家主内藤国贞战死之后,三好家臣,松永久秀之弟长赖,凭借战功娶了国贞的女儿,继承内藤家门第,但是时日尚早,还不足以压服所有人。
其他赤井、荻野、谷井一众豪族,亦是各据山头。
多方的军势,互相牵制在国内,形成微妙的平衡。
这一年,波多野氏联系了对三好怀有不满的四国豪族香西家,想要缓解丹波的压力,而三好长庆亦从近畿拔出一万余人,驰援丹波。
……
这一切本与赤松则佑没有太大关系。但是,三好义兴邀请播磨众共同出兵,这就涉及到了赤松家的利益。
东播磨最大的势力别所家,最近与三好氏交恶,自然不会理睬。而正有求于三好的赤松氏虽然无暇派兵,却做出了支持的姿态。
三好义兴顺水推舟,给了赤松则佑一个侍大将的空号,任命他为“播磨众”的总指挥。
但是事实上,这一万多人里面,半个播磨人都没有,更不存在“播磨众”这个群体。
为了使这个侍大将不显得太过名不副实,三好义兴遣人带领足轻一百人,编入赤松则佑的部队,同时给予他招募士兵的权力。
可是,在三好家的地面上,又缺乏钱粮,想招募到优质的士兵几乎全无可能。
即使并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心思,但总要有些撑门面的人吧!
则佑突然想到在京都求医养病的黑田官兵卫。
这个未来的名军师,他那里经常招待过路的客人,或许认识不少外来的野武士。
念及此处的时候,那百人备队的首领也正好到赤松则佑这里来报到。
“在下三好家足轻大将,高山友照。”说话的人是个各方面都显得很平常的中年人,衣着和佩刀的质量都相当一般,可见是个不甚得志的武士。
高山右照……则佑默念了几遍,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后世游戏中出现过的人物。既然在后世游戏中出现过,多少是有点能力的人。
(PS:事实上高山友照确实只是个没啥本事的武士,他的儿子高山右近倒是以茶人和教徒的身份闻名。)
“高山殿辛苦了。”则佑面露微笑,欠身作礼。
如果真的是有点能力而又不得志的人,倒不妨先打下交道。
“不敢。”高山躬身回礼,而后眼神扫过左右诸人,随即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又道,“在下所带来的,都是近畿的精兵强将,绝不同于滥竽充数的农兵。”
此言一出,连三木孝幸这种好脾气的人,都不免怒目。
则佑微微皱眉。先不说军政能力如何,至少说话的本事不算高明。刚才那一番言行,岂不是暗指自己身边的侍卫太差?
虽然这一点自己内心也不否认,但是被人说出来,还是相当不爽的事情。
心下虽然不悦,但还不愿表露,也不多加寒暄,径直岔开话题:“我当下还要四处走走,为合战做些准备,高山殿不妨先休息吧。”
高山友照皱了皱眉:“附近刚刚下过征兵令,恐怕也难以招募到太多士卒,凭在下带来的百人,定能保护殿下安全……”
则佑顿时怫然。
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又莫名其妙地变**质,平时面对的不是三好父子也是家中重臣,只能夹起尾巴,谨小慎微地做人,如今连一个足轻大将都敢不顾尊卑法度地出来对我指手画脚?
尊卑法度。本不属于后世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在少年心里打下根基。
不过……此时还寄人篱下,绝对不能轻易动怒。
则佑把目光上移到天空,顿了几秒钟时间,平复下火气,对高山答道:“招募播磨众参战,乃是义兴大人的交待,即使明知收效甚微,亦须尽心尽力。”
“高山殿赶路辛苦,还是先休息吧!”三木受到则佑的眼神示意,于是主动上前,引开了来客。
言毕,转身离去。
这样一次见面,自然谈不上愉快。事后片刻,则佑就有了悔意,当时本应由更好的说辞和处理方法,只是一时意气了。
不过少年轻狂,谁又能没有几分意气呢?只是藏得深罢了。
……
则佑骑上马,带了两三名手下,向东驰行半日,找到了黑田家的所在。
黑田官兵卫,现在还叫做万吉的男童,脸色比上月要好了许多。
看来那个专门与权贵交往的名医曲直濑道三,倒也是有真本事的人。
黑田见到了赤松则佑,似乎十分高兴。
不管日后他如何狡诈,此时毕竟只是不到十岁的少年,孤身在异地求医养病,难得见到同乡的武士,亲切之意并非作伪。
落座之后,先是攀谈了一阵,聊了一些天南地北的东西,方才说到正题。
在谈论问题的时候,赤松则佑从来没有把这个不到十岁的家伙当作幼童看待,而是作为同等的**来交流——黑田官兵卫,心智岂是常人可比?事实上这个家伙的见识与学问,也的确不逊于大部分的成年武士。
黑田这里,倒是正好有一些西国的浪人武士来投宿,只是其中并没有特别出色的人物。
但是,话语中提到的另一人,就让则佑有些上心了。
美作人平田将监,号新免无二斋,也来到了近畿。
新免无二斋此人,作为一名出色的剑豪,名声远逊于实力。反倒他的儿子宫本武藏却是天下皆知。
既是美作人,名义上属于赤松家的治下,又是衣食堪忧的浪人,想要拉拢招募似乎不难。
不过他此时已经不在此处,而是流访近畿各地,讨教剑术,一时也找不到了。
则佑有些遗憾,暗自记下此人,随即告辞离去,回到了芥川山城。
讨伐丹波的军事行动,即将开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