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主公挂念,康长幸不辱命。”
“笑岩公辛苦了。”三好家的首席谋士,松永久秀起身迎上去,伏身施礼。
“不敢当。”三好康长佯作谦状,同样伏身回礼。
此时是天文二十三年(公元1554年),松永久秀名声尚未显赫,只是刚刚才受封城主,但却已是三好长庆所器重的军师,已然前程似锦,三好康长这种老狐狸,自然是不会得罪这样的人。
三好长庆手下并不缺乏人才,不过论及战略眼光,却只有他的二弟——远在四国的三号义贤,再加上叔父康长以及面前的松永久秀能够受到他的承认。
“彼此不必多礼了。”长庆挥了挥手,随即又侧首转向康长,“赤松家的人质,想必已经送过来了吧。”
“是。”
“播磨局势如何?”
“备前的浦上政宗,已经投靠尼子家。不过,他的弟弟宗景,却联合一批国人对此表示反对……”
三好康长将所调查到的情报逐一呈上,连最微小的细节也没有放过。
长庆紧皱着眉,摇了摇头。
“虽然情况严峻,却也在意料之中。浦上政宗有了尼子家这个后台,统一备前、美作,恐怕只在数年之内了,倘若再让他取下播磨……”
“本家的方略,还是以近畿为主体,至于西国,则是要维持浦上和赤松家的平衡,任其厮杀,方不至于出现强邻。”松永久秀说道,“浦上政宗统一备前、美作两国,至少还需数年时间,本家足以扶植出与之抗衡的势力。”
“嗯……”长庆微微点头,“赤松已经式微,但毕竟身为浦上旧主,占了名分上的优势,倘若再有本家相助,想必不会速败。”
接着三好长庆又转向康长。
“依叔父所见,赤松晴政此人如何?”
“恕臣直言,恐怕不堪扶植。”
“为何?”
“其一,此人与幕府关系密切,又是细川晴元的好友,恐怕难以控制;其二,赤松家名望,在他手中已经折损殆尽,未必可以抵挡尼子家与浦上家。”
(PS:幕府和细川家正是三好家的主要对手。)
“有其子作为人质,却不能掌握他吗?”
“此事乃是老臣疏忽。”康长颔首道,“老臣身至播磨,方才逐渐探听到,赤松晴政与其长子素来颇有间隙,或许早有废长立幼之心,若是索要其次子为质,恐怕还更有效。只是如此一来却又失却了名份……”
“此乃他赤松的家事,不为外人所知,也是理所当然。”长庆神色不变,转而问起计划中的另一人,“如今之计,当需重新斟酌——不知赤松晴政之子如何?”
康长犹豫片刻,答道:
“晴政之子才松丸,或许可堪一用。”
“噢?”
“此子喜怒不形于色,言行不似蒙童,颇具少年老成之相。”
“赤松晴政居然有这样的儿子?”三好微惊,“只是如此一来,行事就麻烦许多,总不能强逼赤松晴政把位置传给他儿子吧?”
“臣以为,主公只需稍加暗示即可。”松永久秀道。
“暗示?”
“然也,那赤松才松丸年只十一(虚岁),主公可选本家重臣,为他行元服之礼,再择近支女子,与之结亲。如此一来,赤松晴政想必也会知趣让贤吧。”
“不错。”长庆赞许地看了松永一眼。
“只是……”松永久秀殊无喜色,反而面露犹疑,“臣有一言,不知……”
“但言无妨,难道我长庆是因言治罪之辈?”
“多谢主公。”久秀伏身施礼,俄而起身,方才缓缓道来:“倘若此子当真人杰,岂非有反噬之忧?”
三好康长深视他一眼,如此敏感的问题,岂是人臣该问的?
果然长庆面色怫然:
“倘若连一个十岁幼童都不能容忍,又如何能做天下之主。”
松永做惶恐状,连连施礼。
康长摇了摇头,佯作未闻,却不见松永遮在阴影下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在三好长庆这样的人面前,想要完全掩饰住自己的野心,几乎是绝不可能的,倒不留写破绽,反而能让他降低戒心。
“关于近江六角氏……”三好康长眼见情形尴尬,开口谈起别的事情。他与长庆非惟君臣,亦为叔侄,偶尔也可以不太顾及礼数,做一些其他家臣不便处置的事情。
比如在三好长庆发怒的时候,及时转移话题。
……
两日之后。
芥川山城,二之丸。
才松丸跟着侍卫缓缓前行,同时眼神扫过周围的数个少年,心知他们皆是与自己同样身份的人。
如今三好家正值盛时,臣从势力无数,送来的人质也足有数十人之众,眼前这几人,据闻分别来自丹波、河内、土佐数个方向,不过其中并没有什么稍大的势力,大部分是些籍籍无名的豪族。
而先前进去的,那些京都的“贵客”,则是要为人质少年中的成年者送上一些不起眼的小官位,以安豪族之心,其中出色之人,更是可以有机会迎娶公卿的女儿,或者成为三好家某个家臣的女婿——当然,门第不会很高。至于这些朝廷使者,是不是还怀着别的目的,就不是才松丸可以了解的了。
以联姻的方式,把小豪族们拉进自己的战船,这并非三好家的独创,而是这个世界普遍认同的规则。
这些事情,并不能引起一个穿越者的兴趣,反倒是三好长庆这个绝世枭雄,令才松丸有些心境难平。
是以,行至门口,心神居然升起一阵动荡。
才松丸略微调整呼吸,随着队伍踏入厅内,随即不禁抬头。
主位上端坐的中年人,想必就是三好长庆了。此地相隔太远,看不清楚容貌,只觉得对方神色颇为安详,虽只是年过而立,却已近慈蔼老者。
再走得近些,才觉得举止之间,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度。
三好长庆服侍并不华丽,只有些浅淡的花纹,冠着礼貌,腰系折扇,却并未佩刀,一眼望去,倒像是文化人多于武士。
余光扫及左右,长庆身边还有两人,正在招呼京都的客人入座,其一是三好康长,另一人身穿红衣,满脸堆笑,容貌气度皆无甚出色,饶是才松丸身负后世记忆,却也想不到此人是三好家哪位家臣。
左右两列,分别坐着京都的客人,以及三好家的重臣,曾见过面的十河一存也在列,想来是“天使”(即天子使节)驾临,三好家也要做个诚惶诚恐的样子出来,以示对皇室的无限“忠诚敬意”。
行至厅中,一众小人质们,尽皆伏下身去,为此间主人施礼,台词也是丝毫不差。
“外臣,参见三好筑前大人。”
赤松才松丸自认为算不上三好的外臣,所以径自省去前两个字,反正埋在人群当中,也是无法分辨。
三好长庆自然不知此事,微微一笑,招呼众人起身上前。
才松丸终于能够看清这位绝世枭雄的长相。
以这个时代的标准看,三好长庆身材颇为颀长,换算成后世单位,大概是170c左右。礼貌之下,剑眉微扬,眼中精光尽敛,嘴含轻笑,双唇之上的小胡子轻轻翘起,顾盼之间,大有谦和避世之意,全无一丝烟火气。
先前见过三好康长,以为可算是职业外交人员,今日见到长庆,方知仅就卖相,前者就输了五分。
才松丸正在“瞻仰”枭雄风姿,旁人却也在打量这位落魄公子。毕竟,相比起其他几位乡下小子,名门赤松氏之后,还是更惹眼一些。
连三好长庆亦不能免俗,只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把才松丸拉到手边。
“这一位,就是赤松家的公子了,幼名才松丸,年方十岁,尚未元服。”长庆将少年介绍给场中诸位,似乎是把他当成自家晚辈。
“各位想必清楚,赤松家乃是细川氏姻亲,而在下,却与细川大人,有些误会。”接下一番话,却令人大跌眼镜,才松丸亦是讶然。
莫非刚一进门,就要把帐算到自己头上?
明知可能性极微小,却也不免略生惶恐之意。
厅中交头接耳的细小噪声,也立即全部消失。
“然而……”三好长庆复又开口,音量稍许提高,“赤松家自圆心公以降,忠君体国,世为幕府忠臣,历时三百年,不易其志。如今赤松家逢难,在下身为幕府相伴众(一种高级职役,三好长庆强迫足利义辉授予),实不能置身事外。”
声音低沉而有力,并不附带太多感情,却仿佛带有魔力,令人生不出反驳的想法——纵使言辞与事实全然不符。
若真是十岁少年,只凭这番半真半假的话语,再加之对方儒雅出尘的气度,恐怕此刻已经信了他七八分。
这就是演说家的气质么?
才松丸一时茫然,来自京都朝廷的那帮子低级公卿却是反应迅速,纷纷夸赞三好长庆深明大义,忠君体国。只是他们的表演痕迹太重,比之三好长庆,颇有差距。
随即又有人大义凛然地站出身来,声称要在天皇面前为赤松家表明公道,还要给才松丸安插官位。这些家伙怕马屁的技巧,又要稍高一些了,三好长庆明显是要提携赤松家的小子,此时恭维他老人家,倒不如恭维这位小公子。
三好长庆面带微笑,一一回礼。
接着还有更加聪明的人,逐一思索着方才的每个字眼。为何长庆大人要刻意强调“年仅十岁,尚未元服”?莫非……
于是出言试探,请三好长庆为才松丸行元服冠礼,接下义父子的名分。
少年心中,此时方才有了些许眉目。
但见长庆闻言,并无喜色,反而轻皱眉头。
“尚不知赤松左京(即才松丸之父晴政)的意思,此举恐怕不妥吧?”
此话一出,众人心如明镜。
身在京都,面前这位爷的说话风格,还是略知一二的。倘若他真的反对此举,用词就该是“不合礼法”,或者“有违祖制”,只说一句“不妥”,可见心下是赞同的。
于是京官了又劝谏了几句,三好长庆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定会待才松丸如亲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