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斯能兽被驱散后,劫后余生的喜悦没能持续太久。能兽的出现意味着这座遗迹之城即将成为前沿阵地,国王会派军队过来。来自费里克孜通过火神殿传达的全城大撤退的王令很快传遍大街小巷,仿佛为桑格那晴朗的天空重新蒙上了阴影。手无寸铁的普通城民连感伤和犹豫的时间都没有,仓促收拾了东西就要离开不再安全的家园。
长长短短的街道间,一辆辆载满行李的板车慢吞吞地向前挪动,简陋的租用马车挤满了行动不便的老人和懵懂不安的幼儿,更多人只能徒步行走。因为要出城的车马人数太多,队伍的行进速度与他们迫切的心情恰成对比。即使有巡逻的士兵在一些主要干道上帮助维持秩序,充斥着呼喝、争执和哭闹的骚动仍然时有发生。
皮里漠然瞧着一个惹事的男子被巡逻士兵一枪扎穿了肩胛,朝旁靠了靠避开他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时扬起的尘土。站在他右侧的乔吉娅则用手捂住怀里小男孩的眼睛,男孩体弱的母亲则脸色苍白地跟在女猎人身后低低咳嗽,看到这样的场面忙撇开头,轻声呢喃:“奥德斯在上……愿光明的巴尔亚保佑……”
男孩和他的母亲是“羊皮纸”在神殿广场前临时接的委托。单身带着孩子的女人用身上唯一值钱的项链恳求冒险者能顺道护送他们母子去安全的地方。没有了坐骑,女人病弱的模样令皮里担心她随时会倒下沦为一件麻烦的行李,所幸还有乔吉娅帮忙照看她的孩子。
“……赞美吾主陆希恩,您是黑暗的希望,是勇气的火光,您卑微的信徒请求您赐予她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力量……”女人温柔的目光转回男孩脸上,嘴里碎碎念叨着,就好像反复念颂神的名字便能给她孱弱的身体更多支撑的力气。
仔细去听,相似的祷告在周围经常耳闻。只是除了沙罗曼最广泛的信仰,另一个神名也越来越多地被人提起。“愿巴尔亚保佑”这句话开始成为不少人口中对火神陆希恩赞颂的结尾——在陆希恩的教徒毫不隐瞒当时他们最后所见驱逐了邪恶的光亮是来自光明神的奇迹,在范德萨神祭被搀扶着走出神殿告知广场上欢呼得救的信徒他们同时应该感激光明圣女的援助之后。
“光明圣女拉葛瑞亚吗……真想不到我们要靠那样一个小姑娘的保护。”阿里莫特低声感叹,他回想起城主府前惊鸿一瞥的柔婉面容,语气自然流露崇敬之意。
“不过,你还记得在人鱼沙漠里,我们是如何从那些怪物眼皮底下逃出来的吗?”与他并肩而行的梅伦面带迟疑地将声线几乎压到不发声的地步:“你觉得,当时伊薛斯先生究竟……用的是哪一种法术?”
“我不知道。而且我认为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们不需要知道。”战士目视前方,脚步渐渐放慢。
弓箭手注意到他忽然的沉默抬头望去。
前面的队伍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隐隐地能听见压抑的抽泣。即使再拥挤,人群也尽力为道路两旁留下空隙。一具具尚来不及处理的遇难者尸首被挪到路边安置,零星几个幸存者坐在不会再回应他们呼唤的亲人身边绝望地流泪。
无声涌动的人群汇成悲哀的河流。皮里收回扫向左右的视线,有些受不了压抑气氛地吐了口气,踮起脚极力向前张望——
澄清透蓝的天空下,尚且超出视野之外只能依靠记忆想象的沐浴在巴尔亚日光下的高耸城门,仿如是冥界通往凡世、地狱通往神国的最美好的希望。
连贯外城的人流末端,从内城出来的车马也陆续加入了庞大的出城队伍。那些有冒险者或家族护卫护送的豪华车队显然来自权贵及豪富之家,因为需要带走的行李太多不得不拖延了启程时间。
香料商会克莱门特领分会门口,朱迪夫人站在整装待发的马车前,稍许弯腰同坐在车内的年轻法师告别:
“……您和他们先走。到了朱丹领分会,会有人在返回同盟的商队里给您安排位置。”
“万分感谢,夫人。我会写信告诉我的朋友英格拉蒙,您在我需要的时候提供了最及时的帮助。”伊塞尔回以一个诚恳的微笑,不吝于对这位尽责的女执事表达恰当的善意——虽然他可以从她脸部表情细微的放松里读出类似“终于麻烦远离了”的如释重负,但当他完好无损地回到商会时她的欣喜与关切并非作伪。
“谢谢您,伊薛斯先生。愿吾主迪洛斯保佑您路上顺风,再见。”
“再见,夫人。”
马车启动时,伊塞尔在有限的空间内调整了一个尽量让自己舒适的坐姿。车厢的设计原本是用来装载货物的,为了这位临时增加的乘客才特地让出容纳他的空隙,当然谈不上舒服。伊塞尔倒不在意乘坐条件的简陋,他倚靠着厢壁,专心回想不久之前他亲身经历的“来自光明神的奇迹”。
一粒蚕豆大小的光团从他指尖浮起,柔和的光晕在他灰蓝的瞳间分化成两个倒影。
——果然……是不一样的。
伊塞尔合眼沉思,蹙起的眉头刻画出他心底深刻的疑虑。梦中所见两位神明的对答点醒了他,拉葛瑞亚演示的正统的光明神术与他从梦里学来的支配神力的方式,显然存在着截然迥异的、本质的不同。
然而笼罩心头的迷雾尚未淡去,另一个奇怪的发现加深了他的迷惑:在青铜祭神柱顶上,当拉葛瑞亚施展出瓦解所有克罗斯能兽的最后一击而力竭时,他可以肯定有一股微小的光明神力分离出来,悄悄融汇进了他的体内。
可是伊塞尔察觉不到体内的光明神力因此有任何变化——至少清醒时候是这样——这种好似身体不完全由自己掌握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好。
伊塞尔叹了口气,压下心底涌起的烦躁,自储物戒指中取出《艾德雯娜手札》。他在震荡的车厢里开始不知第几次的阅读,期望能从前人的经验里找到些许解答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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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街道上的熙熙攘攘相对,原先火神殿前人满为患的广场又空旷下来。神殿骑士组成的卫队拦在了正殿门口,教徒以外的外来者除非拿出城主签字的许可令才得以放行。桑格那有钱有势的老爷们自然不用挤在混乱的人群里随着自家运送行李的车队一道离城,基于非常时期,火神殿开放了传送阵为他们从容撤退提供便利——只要他们付得起单次传送消耗的魔晶费用。
传送阵殿堂内,一位戴着插满珍禽羽毛的漂亮帽子、连哭泣时都不忘以转动脖子的巧妙角度来展示坠着大颗稀有粉色宝石项链的女士,正抹着眼泪气息软弱地对面前的男人诉说能兽来袭时受到的惊吓:
“这真是糟糕的一天,亲爱的,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以为我会死去,那个时候我向吾主祈祷至少你要平安无事……赞美吾主陆希恩,他一定听到了我的祷告……”
立在大殿一角的黑甲骑士眼光扫过女士极富内涵的曲线,用戏谑的口吻对身边的长官道:“那是金斯利男爵夫人,我曾经在王都见过她——您对她有兴趣?”
“不。”罗伊特简短地否定,并未对部下的调侃表示不满,他的注意力从男人搂着女士的不太安分的手掌转移到前者远比后者年轻的脸上。“另一位是金斯利男爵?”
“当然——不。”这回他的部下给予了他简短的否定。“我猜是男爵夫人现在的情夫。至于男爵先生……对,看那边,抱着个小姑娘依依不舍的就是。”
骑士口中的“小姑娘”正依偎在体形肥硕得仿佛能将她的娇躯整个儿包裹住的男人怀中,神情伤心得马上要晕过去似的。
“可怜的小姐,她一定希望男爵先生带她一起走。”骑士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嘲笑,他相信她卖力的表演终究会白费力气。即使集合全城的魔晶,支撑神殿传送阵运转的次数依然是有限的。没有值得重视的地位也没有值得重视的财富,与其期待廉价的同情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大多数人上路。
当维护传送阵使用秩序的神殿骑士念到“金斯利”这个姓氏时,男爵先生难舍难分地放开了他的情妇——动作倒是毫不拖泥带水——他伸出的胳臂被刚刚同情夫告别完毕的男爵夫人挽住,两人如同模范夫妻一般朝传送阵走去。
经过的一名贵夫人看到他们时发出轻笑,用扇沿遮住嘴角的褶纹,赞叹道:“您和男爵阁下的感情还是这么好,我都快妒嫉了。”
“保持热恋的感觉是女人永驻青春的秘药。”男爵夫人模仿年轻女孩子的俏皮眨了下眼,亲密地凑近她说:“那么亲爱的,费里克孜帕拉玛夫人的社交季舞会上,我们再见。”
等到金斯利先生和金斯利夫人的身影在传送阵的光华里模糊到看不见,贵夫人放下扇子,绷直的唇线极力克制住有失风度的唾弃。
瞧见这一幕的黑甲骑士“咕咕”地窃笑,偏过脑袋对他的队长说:“我敢打赌,她一定没接到帕拉玛夫人的邀请。”
罗伊特敷衍地“嗯”了一声,对部下口中挂满装饰品的男女面具下真实的喜怒哀乐不感兴趣。比起忧心于没能上国王宠妃宾客名单这种无聊的烦恼,思考魔潮扩张对国家乃至对所有人类的影响才是有意义的忧虑。
这时一个渐渐靠近的人影打断了罗伊特队长忧国忧民的思绪。下垂的视野捕捉到绣着光明标记的袍角,他略带诧异地抬眼,但见一名侍奉巴尔亚的老教士朝他走来。
“可以打扰您一会儿吗,阁下?”头发灰白的老教士嘴角扯出客气的弧度,却未软化表情的严肃,“我是哲罗姆,哲罗姆·邓普敦,拉葛瑞亚——光明圣女的老师。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想您有必要知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