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镇冒险者之家的鉴定室内,原本拥挤凌乱的布置更多了一片狼藉。椅子跌倒了,连同叠在椅子上的数本书籍和羊皮卷散了一地。还有靠近门边的柜子被外力撞坏了半边柜门及几块木板,好些清理干净的兽骨裹着光色漂亮的皮毛滚在地上,上面一个个粘着灰尘的脚印与不远处书籍和羊皮卷上的大小、形状十分接近——这幅场景看起来像是房间刚刚遭遇过一群粗鲁而不懂礼貌的闯入者。
房间的主人,马萨镇冒险者分会鉴定师派克握着一支酒瓶消沉地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喝闷酒。他显然没有了细细品尝酒的产地、原料、发酵手法和时间沉淀的心情,更像个没出息的醉鬼纯粹借酒消愁。他心想着,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与他分享品味美酒的乐趣了,在他几乎没有挣扎地吐露了皮里的名字,他就已经失去了这个朋友。
——可是,面对着一群气势汹汹的骑士,他一个小小的鉴定师又能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呢?他们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才知道那是第一军团玛蒂尔达的骑士。他们护卫着凯撒王子经过马萨镇,乔装改扮到过他的房间,现在想起这一点他却怎么也感受不到荣幸的喜悦了。当分会负责人费奇先生低头哈腰地将他们送走时,回头看自己的眼神让派克相信,倘若不是他作为鉴定师的眼光和经验在这个小镇冒险者之家尚且无人可以替代的话,恐怕就得彻底失业了——要知道没有为冒险者之家工作的便利,他甚至连卖酒都干不了。
派克叹了口气,干掉了半瓶酒。是皮里自己惹来了大麻烦,他没得选择——派克依靠酒精这么安慰自己,可依旧觉得难受。像外面天气一样的坏心情影响了鉴定师先生的酒量,他渐渐喝得迷糊了,身体和空掉的瓶子一起滑落在地。
派克陷在了混乱的梦境里,梦中他在看不清四周的荒原上长途跋涉。路面越来越冷、越来越坚硬,好像他脚踩在极北的冻土上,再厚实的毛皮靴子也挡不住从脚底升起的寒意。他不敢停下,一直向前、向前,他坚信大地的尽头会有温暖的火光照耀他。然而寒意顺着他的血液向上渗透,这让他的脚步变得缓慢,身体变得僵硬。他感到一种沉重的疲劳,尽管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在喊着“不要停”,但还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在劝解他“休息一下”。好吧,他想着,我只睡一会儿,也许等我起来,太阳已经出来了。
于是他在梦中沉眠——在梦外,停止了呼吸。
凌乱的房间透着阴郁的寒冷,空气里的元素像失去生机一样沉寂。这种沉寂也弥漫在房门外的走道、大厅以及楼梯通向的楼层每一个房间,人们或者坐着或者卧倒在地,都像是睡着了一般。那一张张安详的脸庞犹如在坟墓中躺了许多年,干枯的颜色似乎一阵轻风便能吹散。只有少数表情痛苦的面孔,偶尔鼻翼还会轻微颤抖着喷出一丝细细的呼吸——却如黎明前烛台上即将燃尽的火苗,脆弱得随时会熄灭。
冒险者之家的大门不知被谁敞开了,有人趴在冰冷的阶梯上,极为艰难和缓慢地爬行。他曾经充满力道的强壮手臂褪去了活力的光泽,像根朽木的枝丫最后朝天空伸去——天上,包裹在深紫色卵壳里的怪物翻卷阴云的倒影,挤满了他空洞的眼睛。
一幢幢房屋、一条条街巷里,到处都是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他们无力挣扎,而那些还能够挣扎的人,正奋力逃出小镇的界限。
死亡来得如此突然。前一刻镇上的人们还在重复每天平静而习以为常的作息,行人寻找着屋顶的阴影等待一场大雨滋润干燥的土地。当他们意识到头上的异象不是暴雨征兆的同时,他们骤然发现自己已失去了行动能力。人们发出惊恐的喊叫,但声音大多短促地终止。因为他们感觉到了生命的气息随着身体的热量不断向外消散,意识却像溺于冰冷的海水不断下沉。死神赫尔德因的召唤似乎除了恐惧并未给他们太多痛苦,视野变暗的刹那模糊地捕捉到了一幅奇特的画面:
马萨镇的上空被大片好似陆地一样壮阔的乌云覆盖着,无数根触须一样的深紫色软管从低矮的云层中探出,一只只诡异的绿色大眼睛闪烁着宝石般璀璨的光芒。
也不是没有人反抗。灾难发生之际,小镇上有两个受雇于冒险队的陆希恩教士。他们以及几位胆大的冒险者,尝试着用各自的力量驱散邻近的怪异云团。他们冒险的举动显然刺激到了躲在云层里的卵壳怪物,而神术的力量更似乎引起了它们“害怕”的反应。
——但也仅此而已。对比怪物整体占据的空间,冒险者们的那点力量,渺小得如同月光下的萤火。更糟糕的是它们似乎被这种冒犯激怒了,在面对几个低级神术短暂的退缩后,更多的“云团”猛然向他们的位置风涌过来。元素溃散的气流夹杂着一声声高昂扭曲的尖叫,简直要刺穿人的意识。生命的热量就像破了大洞的皮囊里满盛的水,飞快而不可挽回地流失。
两个教士首先倒了下来,一声不吭地变成了安详的尸体。幸存者放弃抵抗开始溃逃,然而他们拼尽力气和力量,也比不上怪物们看似缓慢又瞬息千里的古怪位移。一个又一个幸存者倒地不起,成串的脚印和遗体几乎连成了不间断的道标。
第一个发现“道标”的是黑甲骑士罗伊特带领的小队。他们顺着沙漠信蜂的指引,在马萨镇只做了短暂的修整便离开了。结果走到半路,火神的修士维尔兹最先接到后方马萨镇一个教士临死前利用身上的身份徽章传出的警示。当他们沿路折返临近镇外,所见到的景象连因为坚定的信仰而表现得最为沉稳的维尔兹修士,都不由流露出一丝骇然之色。
“吾主陆希恩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克罗斯能兽!”维尔兹飞快地划了个火神标记,低低念了两句祷词后才重新冷静下来。“不必过去了,我相信那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
他手指的方向,浮在马萨镇上空的云层没有继续挪移,连之前追逐逃亡者的“云团”都缩了回去。一团团卵壳群紧紧挤在一块儿,一根根软管末端的眼睛半睁半闭,如同一头巨大的魔兽吃饱后蜷缩起来懒懒地打盹。
“恐怕它们将镇上的人都……愿吾主陆希恩保佑那些无辜的灵魂……”维尔兹说不下去了,事实上他心里清楚,镇上枉死者的灵魂根本已经没机会踏上前往冥界的通途。
魔潮被发现后,维尔兹从火神教古老的记载了解过克罗斯能兽。它们来自混乱的空间缝隙,因为吸纳了世间的邪恶而成形。它们没有意识,以灵魂为生长的养分。它们吐露的邪恶气息,则会吞噬生命的能量。不过意志坚定的信徒都可能消灭这种怪物,它们尤其畏惧神的力量,一个普通的净化神术就会对它们造成伤害。
——也只是伤害而已,维尔兹不认为以自己的力量能够独立杀死一只克罗斯能兽。而面对浩浩荡荡的能兽群,除了逃跑他不会做第二个选择。
“维尔兹先生,我们该怎么办?”罗伊特的口吻似乎更多了一些敬畏,眼前险恶的景象让这位勇敢的骑士心里由于人类的渺小而产生了一丝畏惧——同时,也对他所信仰之神的教徒产生了一丝象征希望的仰赖。
“去桑格那城,越快越好。我不确定这片能兽群是否还会移动,但我相信它们的胃口不会这么轻易满足。我们能做的就是必须活着将消息带回去——罗伊特大人,”维尔兹停顿了一下,稍稍放缓过于急促的语速,沉声道,“毫无疑问魔潮扩散了,我们得尽快通知神殿,和陛下。”
罗伊特当然没有异议,黑甲骑士们立刻重新上路。他们策骑狂奔,几乎日夜不停。这种时候修士也顾不得他的骨头能不能承受得住被颠散似的痛楚,咬着牙坚持赶路。
终于罗伊特和他的队伍将路上的时间硬生生缩短了一半,青铜祭神柱奇特的柱顶从地平线跳入了他们的视野。
然而仿佛已经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不祥之云,不知何时,也悄然遮没了他们背后那片阴沉的天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