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塞尔环顾左右,不解地朝身旁的黑袍使者望去。
“生长在恩西里斯河底的忘忧草,记录了每一个亡灵生前的记忆。重生的灵魂既然要舍弃记忆,那连属于他的忘忧草也不能留下。”帕莱尔笔直走向河边,冰凉的声音清晰印入法师的脑海里,“作为我恪守契约的证明,我现在取出英灵威洛第亚留在忘忧草里的记忆,送到重生神殿。等到他重生后,我会再给您另一半的证明。”
帕莱尔张开掌心,一枚浅绿色的光球跃入半空,化作一串英灵全名拼写的发光字母,随即散成无数粉末似的光粒,轻盈地飘落在宽阔的河面上。
原本平静温柔的河水眨眼荡漾起汹涌的波涛,发出犹如沸腾般喧嚣,陡然掀起一道高浪——伴随着哗啦的声响,飞扬的水卷拍回原位,留下一株墨绿如夜的水草竖于水中央。水草的茎叶形状奇特,高约数米,看似柔弱无骨,却始终屹立不倒。它快速向上生长伸长,顶端朝着帕莱尔站立的位置徐徐弯下,瞬间绽开人头大小的灰色花朵,漆黑的花蕊吐出一团五彩斑斓的光芒,精准地落于他的掌心。
而后水草顷刻枯萎,化成轻烟飘散。翻滚的恩西里斯河又恢复了缱绻温柔的表象。
帕莱尔转身,手掌虚托着五彩光球向伊塞尔走来。
“这就是我父亲的记忆?”伊塞尔目光紧锁着悬浮在对方掌中的光团,即使看到自然之源,他的眼睛也不曾这般闪亮。
“是的。”帕莱尔平静地看着他。
伊塞尔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神情认真地问:“帕莱尔先生,假如我向您提第二个要求,您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帕莱尔托起手掌,“您想看英灵的记忆么,法师先生?”他用肯定语气问。
“是的,我想要了解一些真相,为此我愿意偿付代价,”伊塞尔顿了一下,强调道,“只要我能做到。”
帕莱尔的嘴角似乎掠过模糊细微的弧度,又似乎没有。“当然可以,法师先生。”他半垂下眼睑,声调平如直线,“那么,记住,您承诺给我一件您能做到的事。”
伊塞尔注视着流光溢彩的光球,说:“我承诺。”
帕莱尔苍白的手指轻轻虚划出绿色的发光字符,叠加了新条约的契约图纹重新映入彼此体内。
“请跟我来,真实之河拉克塞图的河水,才能还原忘忧草的灵魂记忆。”
这只是一句提醒,随着他的话音刚落,伊塞尔忽觉脚下一空,再度体验了一次从重生神殿跨越至荣耀神殿时那种身处虚空的坠落感。当他找回身体的平衡,他们已经来到了地底深处。
深邃的空洞远比伊塞尔经历过的怨恨之河斯特克兹的地下河道更为辽广,一马平川的地形宛如无垠的平原。头顶皆是漆黑一片,即使法师穷尽目力也看不出是什么。与之相比,脚底灰白色的平地显得格外阴冷醒目,那由无数骸骨堆积的土地一直堆到了空洞两侧高如山崖的岩壁上,灰白的骨殖与黑色晶体凝结的岩层出奇和谐地融为一体。
伊塞尔垂眼,他看见了花。
一簇簇鲜艳的血红色和娇嫩的粉红色蔷薇,从地上骷髅的眼窝中窜出,开得无比妖娆亮丽。那一根根碧绿的茎叶紧紧缠绕在灰白的骨殖上,坚硬的细刺深刻地扎入森森白骨,占有的姿态仿佛在贪婪地汲取养分。
有一条柔和明亮的光之河自他眼前贯穿而过。它来自他身后的黑暗深处,一直流向伫立于视野尽头的黑色城市。隐约可见巍峨的神殿在光河的照耀下,忽闪着幽深而璀璨的暗芒。
“这就是真实之河拉克塞图,它的尽头在不死城的安息神殿。”帕莱尔的声音于寂静的空间响起,“我们在地底最深处,最接近死神的地方。”
伊塞尔不由深吸口气,寒冷的空气冻得胸膛冰凉。帕莱尔话里的意思,远处的黑色神殿就是冥界之主——死神赫尔德因的休憩之地。与地上神殿不同,即使相距极远,即使有魔力屏障的隔离,他也能清晰感受到空气中沉静而沉重的压力。
“不必担心,神殿主人目前不在那里。”帕莱尔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
伪亡灵顿时觉得身上一轻,紊乱的呼吸节奏便恢复了秩序。
“谢谢,帕莱尔先生。”
绿眼睛的黑袍使者微一颔首,淡淡嘱咐了一句:“请跟紧我,法师先生。”他虚托着光球径自走向真实之河,收回手——斑斓的光团像只沉甸甸的铁球,失去依托笔直地落入河中。
拉克塞图的河面溅起大量的光,犹如高高的水浪朝着岸边的两人扑面袭来。视野被白色的光华填满,伊塞尔反射性地闭上眼用手遮挡。片刻后,隔着眼皮隐约感受到光线恢复正常,他才放下手,缓缓睁眼。
法师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世界,空间像柔软的羊皮纸一样扭曲,快速变幻着不同的景象。他看见了威洛第亚领地的城镇、危险与财富同在的森林,还有伏尸千里的战场、浮华瑰丽的宫廷,上一刻他和冒险者们正直面魔兽喷吐火焰的咆哮,下一刻他又和一干从头发精致到脚趾的王公大臣们虚伪周旋。
不,这不是他。伊塞尔捂住眼,混乱的空间感让他有些晕眩。这是父亲,这里是父亲的记忆。
“我只需要一段记忆,我不需要观看全部。”法师开口,虽然没看见对方的身影,但他确信帕莱尔就在自己身旁。“我该怎么找到它?”
每个人都有不愿别人知道的事,除了最后死亡的真相,看见其余的记忆会让他感到是对父亲的冒犯。
“我想这是你要的,英灵威洛第亚死前的经历。”帕莱尔冰凉的声线钻入他的耳中,他能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眼前的空间又一阵扭曲,伴随着涟漪似的波纹,定格在一片不知名的荒野。
法师恍惚以为自己陡然之间已回到了凡世。天空是明亮轻薄的蔚蓝,大团大团洁白绵软的云层徐徐飘逸,时而遮住巴尔亚太阳撒落的光辉,在地面投下淡淡的阴影。脚下盘踞的杂草和前路交错的荆棘都像是陷阱的伪装,远近参差的嶙峋山岩似乎透露出危险的警示。再远的地方,连绵不断的高山将视界阻隔成独立的王国。
但不管怎么说,这里连微风都充满了鲜明的活力,那是不存在于冥界的生命之力。
只是这个世界并不稳定,它轻微晃动着,并且不断在后退——伊塞尔觉得自己在向前行走,虽然他根本没有迈步。
“……我想你应该好好同他谈谈。”
法师确定自己没有开口,而发出的这个声音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是他的父亲。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视角与父亲当时看到的重叠了。
“我试过,可是达伦总是躲着我,根本不愿同我说话。”另一个声音响起。紧接着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右侧的视界里,手中的剑正划过绊路的荆棘。
伊塞尔瞳孔一缩,他对这个男人并不陌生。在年少时跟随父亲有限的那几次冒险中,有过与这人合作的经历。
男人为人和气,性情豪爽,是父亲信任的朋友。他的铠甲武器虽然是最常见的式样,但在不起眼的地方篆刻着光明神的标记。他是出色的冒险者,也是虔诚的信徒,每天祷告的时候他都会说:“赞美吾主巴尔亚——”
这个男人,休伯特·金,光明神教上位圣枪骑士——他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中位圣枪骑士——当他们在鹿角港相遇,他还关切地问候:瑞克跟你一起吗?他最近好么?
那时骑士先生爽朗的笑容如晴天的巴尔亚之光一样明亮无垢。
即使早已发现这是谎言,如今亲眼所见仍然让法师的情绪生出起伏——但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他还有他的母亲。”休伯特一边开路一边继续说道,显然这段记忆是从他与父亲一次谈话的中间开始,“我和凯丝一起长大,村里人都认为我们是一对儿。后来把我养大的多蕾西婶婶快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女儿。她希望在她的灵魂离开尘世前能看到我在神像下起誓娶凯丝做妻子,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那时我才十六岁。可是结婚——”
骑士的话被突如其来的警示打断。伊塞尔眼前的景象快速变化,一番激战后,两人合力解决了袭击他们的三头魔兽。
休伯特喘了口气,无视身上细碎的新伤口,一边用剑拆解魔兽的尸体,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可是结婚后我发现跟我想的不一样。凯丝是个好妻子,但我不想当一辈子的猎人——你知道,我十四岁就已经是村里最好的猎手了。我相信我的人生跟别人不同,所以当我的老师路过村子,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时,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吾主巴尔亚宽恕我……我真是粗心,那时成天想着离开,竟然完全没发现凯丝有了孩子。”
“她为什么不告诉你?”
“凯丝最后留给我的信里说,她不愿拖累我,成为我实现梦想的障碍。”骑士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所以直到达伦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儿子,而凯丝早就去世了。”
(心虚地扔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