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愣了下,高声怒斥道:“多么可笑!多么愚蠢!你明明站在这里,却告诉我你无权对你的士兵下令?有你在场,为什么还需要别人代理你的职责?杰弗利戈·乌尔德!哪怕你要敷衍我,也请你拿出一个像样的谎言!”
“不,我没有欺骗您。”杰弗利戈看上去有些急躁,仿佛是对自己的表达能力突然缺失了自信,却又对自己的固执异常坚持。“我在早晨下达了命令,他现在执行我的命令,这并没有错。您可以命令安东尼罗,这不是我在违抗您。”
“你!”女王勃然大怒,然而她责骂的话语还未出口就安静下来,看着杰弗利戈,冷笑道:“我懂了。你是想说,你效忠于我,可是安东尼罗没有,是吗?”
杰弗利戈瞬间涨红了脸,他一手捂着胸口,仿佛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痛苦和愧疚。但是他努力不低下头,回视女王鞭挞的目光,眼里隐约闪烁着一丝希冀。“我没有背叛您。”他轻声说。
珂琳安妮柔柔地笑了起来,“是的,你没有背叛我,所以你借别人之手既成全了自己的诺言,又让你的军队堂而皇之地违抗我的命令?”她的声调突然拉高,尖刻得宛如一支利剑直刺他的心,“杰弗利戈·乌尔德,你眼看着我被自己的儿子威胁,眼看着我被你的部下围困,你居然还敢说你没有背叛我?你居然还有脸面再三强调你的效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的虚伪真让我恶心!忠诚这个词用在你身上,简直是所有骑士的耻辱!”
杰弗利戈就像是心口遭到一记重击,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他手撑着地面,努力了好几次才让自己重新直起身,但是整个人都仿佛失了颜色。女王的话对他无啻于灵魂的拷问,他觉得自己被锤打成了千万片。杰弗利戈双手盖住脸,怎么也制止不了从身体内部开始的崩溃。
安东尼罗担忧地看着他的将军,又皱着眉瞥了眼女王。如果杰弗利戈不是还站在云隼骑士中间,他不会看着他尊敬的上司独自面对女王的指责。
杰弗利戈放开手,长长地出了口气,他的表情如同被拨开伪装,直面自己鲜血淋漓的罪恶。“您说得对。”他惨然一笑道,“我答应效忠于您,可是我又不愿让我的士兵,因为我个人的选择而失去选择未来的权力。我总是在挣扎,放不下我的私心,想要两全其美的方法——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背叛了您……您说得对,我的陛下,我有罪。我,甘愿接受任何惩罚。”他的神色仍然是那样坚定得不可动摇。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女王冷酷地说,“背叛主君的骑士,从来只有一个下场。”
安东尼罗瞧见他的上司脸上露出一种如同信徒的虔诚,悚然一惊,大喝一声:“团长!”
杰弗利戈宁静地回答:“遵命,我的女王。”他无比迅速地抽出佩剑,反手一划——
雉羽花厅内的人们似乎都听到了利刃切开气管的声音,然后看见杰弗利戈仰面倒地,喉咙处像破开了一个小小的泉眼,热乎乎的鲜血随着每一次呼吸泊泊地直往外涌。
“团长!”
“将军!”
王翼的侍卫们急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那群云隼骑士眼见着他们汹汹来势竟不敢阻拦,不得已又后退了几步,固守在女王、艾列克以及斯科特和人质们周围。
“团长!”安东尼罗跪在杰弗利戈身侧,抓住他的手。
杰弗利戈睁着眼,张了张口,嘴里只能发出“喀喀”的声响,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安东尼罗一眼就看出,以杰弗利戈的伤势做什么都已是徒劳。他刚正的面容露出深切的悲伤,回视着他殷殷期许的眼睛,郑重地点头:“王翼军团交给我,您可以放心……”
杰弗利戈似乎想笑一下,却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
伊塞尔和他的骑士们肃立致意,看着王翼的骑士和士兵向他们的团长最后一次敬礼。
珂琳安妮全然没感觉到大厅内沉重的气氛,她没兴趣给地上的死者多留一次注目,旁若无人地抱着艾列克,焦急地轻声呼唤:“艾列克,亲爱的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她不关心周围任何人,在她眼里唯有情人的存在。当看到杰弗利戈卡住艾列克的脖子,那时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跌成碎片!“告诉我你没事,艾列克、艾列克……不要感到绝望,你怎么可以放弃自己?我不允许你丢下我……”
艾列克下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似乎方从变故中回过神。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却失去了之前同归于尽的勇气。他喘着气一时还说不出话,只是反手搂住珂琳安妮,如同她是他最后的依靠。
伊塞尔仿佛能看见他身边的骑士们头上燃烧的熊熊怒火。他望着那对紧紧相拥的男女,声音沉冷地开口:“女王陛下,为什么不看看您的四周——您的将军死了,您的大臣重伤垂危,难道在您眼里,这些都不及您的艾列克是否受惊更值得关心么?”
“我只有艾列克!我只有他!”女王高声尖叫,不仅仅是对他控诉:“你们是不是要连我唯一拥有的都夺走,才会善罢甘休?”
两对灰色的眼眸遥遥对视,一双冷漠无波,一双像有冰冷的火焰在跳动。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如果没有你……”珂琳安妮口中呢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长子,突然坚决地向自己的幼子下令:“班尼伯德——杀了他!”
小王子听到母亲的命令,反射性地凝聚起体内的光明力量。一颗光球从他手中飞射出去,却在掠向目标的半途陡然反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两名云隼骑士当中冲过去,狠狠撞向毫不设防的艾列克!
珂琳安妮睁大眼睛,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抱住艾列克一下调转了位置——光球从她后背透入,在她的身体里炸裂开来……
阳光灿烂得好像能将万物都照得透明。成群粉黄的蝴蝶掠过绿茵如毯的草地,绕着一头雪白的幼年独角马飞舞。
小公主珂琳安妮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侍女编织好的花环,嘟着嘴不高兴地问她的长兄:“为什么不是独角兽?”
长兄面对她指责的目光似乎有些心虚,干咳一声安抚道:“亲爱的珂琳安妮,这是你二王兄亲自捉来的。你看,独角马跟独角兽长得差不多,都一样漂亮吧?”
“不一样!独角兽的角才没这么短!”小公主生气地把花环扔到兄长怀中,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你们说过生日的时候送我独角兽!都是骗人的!”
飞舞的蝶群被惊散,小公主一口气跑回房间,扑到床上大哭,为没有实现的期待伤心。父王明明答应今年生日她可以要任何礼物,她在梦里梦见美丽的独角兽陪她嬉戏,可是他们却找来了一头独角马。
长兄跟进来抱着她安抚。为了不让她继续掉眼泪,只好哄骗道:“独角兽是爱情的象征,等你长大了,你的王子会骑着独角兽找到你。你们会像父王母后一样在一起,住在开满兰花的宫殿里,过上最幸福的日子。”
小公主听着听着停止了抽泣,沉迷在兄长勾勒的幻想中,露出了微笑。
粉黄的蝴蝶飞过草地,这一次围着独角兽翩翩起舞。
长大的珂琳安妮公主亭亭玉立地站在阳光下,亲手为她风度翩翩的恋人戴上花环。就像兄长为她描绘的美梦一样,她的王子牵着独角兽向她求婚。
已经成为国王的长兄却并不满意:“他只会吟诗作画,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那头独角兽可不是他自己捉来的,不过是雇佣了一群冒险者捕获的。我的妹妹可是最美丽的公主,只有智慧与勇猛兼备的英雄人物才配得上做你的丈夫。”
“我才不要什么英雄,我只要我的独角兽王子!”公主对着兄长撒娇道。
国王立刻投降了。“好吧,好吧。我亲爱的珂琳安妮,我可以为了你赐给他土地、爵位、财富,不过你要记住,唯独权力不能给他。”
公主没有在意兄长的话,转身轻盈地投入恋人的怀抱。
各国权贵云集的盛大婚礼,开满各色兰花的华丽宫殿,做梦般美妙的生活,都按照她的愿望一一实现。如同传说的结尾,公主和王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像草地上那些一成不变的粉黄色蝴蝶,永远随着轻风飘舞。
多么美好。
珂琳安妮眨了下眼睛,所有的画面就消失不见。一股强烈的烧灼感从后背延伸到体内,仿若要将她化成灰烬,然而她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对了,这么冰冷的感觉才是现实。
长兄没有看到她长大就突染恶疾去世——尽管之前人们都以为他不会像几位早逝的先王和他的母后那样,不幸继承了雉羽花家族血脉中虚弱的部分。后来她的另一位兄长以及她的异母姐姐都死在了战争中,最终连父王也舍弃了她。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王座上,面对着底下的怜悯与轻视。人人惋惜他们本该有一位英明的君主,个个盼望着未来将会有符合他们期待的国王填补这个遗憾——没有人,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她坐拥一个王国,却一无所有。唯一能抓住的,只有艾列克。
十五岁的珂琳安妮女王没有等到骑着独角兽向她求婚的王子,她的丈夫是王国英雄——可是不会说甜言蜜语,不会哄她高兴,不懂得温柔以待,总是显得粗鲁而笨拙——与她曾有的憧憬截然相反。直到艾列克出现,他俊美而优雅,浪漫又迷人,眼睛里含着丰沛的情感,一如儿时梦想的“独角兽王子”——也仿佛是她与过去唯一的交集。他是她所能挽回的最后的美梦,为此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不管血缘、身份、世俗的眼光,还是王室的尊严、君主的责任,对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她要将他留在身边,让公主和王子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无论那将需要她付出什么代价。
但是有的时候她自己也分不清,内心深处是否有这么一种恐惧:在艾列克的心中权力与她不可分割。所以,她不能忍受任何人威胁到她的王位,那等于在威胁她手中的仅有。
可是现在,珂琳安妮心想,她大概再也没有抓紧这份“仅有”的力气了。
女王想了很多,其实只是短短一瞬。她听到周围惊讶而急切的呼唤,他们叫着“女王陛下”,却没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短促而无力地呼吸着,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艾列克抱在了怀里。剧烈的疼痛正一口一口飞快地吞噬着她的意志。
女王定定地望着艾列克的眼睛,又好像从他眼里看到了刚才幻觉中美丽的景象——粉黄的蝴蝶飞舞着飞舞着,总也离不开碧绿的草地。那里有溺爱她的兄长、慈祥的父王,或许还有没有记忆的母后,他们向她微笑,看着她和白色的独角兽嬉戏……她忽然觉得,也许真正的珂琳安妮因为不愿长大,永远被留在了十五岁——而活在现实里的自己,只是一朵盛开的早已枯萎的花。
清醒的意志在空气里逐渐虚无。
就这样结束吧……这样很好……
珂琳安妮女王叹息似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带着无尽的遗憾和解脱,灰色的眼珠里,灵魂的光彩轻轻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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