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的兄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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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9月9号晚上六点,我就准时坐在南关什字那边的楼上楼饭店里等候彭丽霞。幸亏昨晚公安局只拘留我两个钟头而不是两个晚上,不然我得设法从拘留所里跑出来。我曾暗暗发誓,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也将如期坐在临街的那个包厢里,不让彭丽霞扑空见不着我。

    她还是那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腰围细细的。她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那丫头跟她男人很像。她男人是她妈替她找的。一个老实巴结的工程师。她妈知道我给派出所抓去过一次,不让她跟我来往。当初为说服彭丽霞嫁给那个工程师而不是嫁给我,我磨破了嘴皮,说哑了嗓子,说得她以泪洗面,哭干了眼窝。

    既然她不愿跟她父母断绝关系,也害怕跟我一起浪迹天涯,那么只能跟那个工程师结婚。她结婚后不久我就走了。走的那天是9月9号。她在楼上楼给我倒酒饯行,一面倒一面往酒杯里滴眼泪串儿。

    一晃十年。也就是说,我们在这间包厢里喝酒吃饭已有十次之多。

    我给她钱她不要。

    给她铂金钻戒也不要。

    她说只要看到你心里就高兴。说得我眼睛湿湿的他妈的也想大哭一场。

    “还没结婚?”她也这么问我。

    “没。”

    “不能要求太高。”

    “不高。”

    我给她的印象是我很有钱。我给她一张信用卡,告诉她取款密码。我向她保证,只要我活着,这张卡上的钱永远不会少于二十万。我说你得自己有些钱才行。她说我家里的钱全归我管,不用存私房钱。如果她愿意穿上前年我替她买的一件貂皮大衣,我就不会把那件皮衣服留在旅馆里,害得旅馆经理花钱登广告找失主找不着;这是她告诉我的。

    “今晚差点来不了。”我给她斟酒。我们一起喝陇南春。

    “怎么啦?”

    “又给公安局叫去了。”

    “怎么回事?”她突然紧张起来,脸色发白。

    “有个杀人犯跟我很像,害得他们认错了人白高兴一场。”

    “我以为你重操旧业了。”

    她笑起来。笑得可甜。

    假如你爱一个女人,是真心爱她,那么有时你不得不说谎骗她,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你有违道德或触犯刑律。而且不能让她知道这是爱她的缘故。如果你碰到的一个女人喜欢你挖人家的口袋,喜欢你拿人家的钱请她吃四川火锅,给她买羊绒衣服,那么,我坦率跟你讲,那个女人不值得你为她冒险。

    “信不信那个杀人犯还真的跟我很像。”我说。

    “会不会是你的孪生兄弟啊?”

    “我妈就生了我一个。”

    “会不会给抱出去一个啊?”

    她仍像以前一样,喜欢说笑话打趣我。

    我说我明天走。订的是明天下午的机票。她说我还从没坐过飞机呢。我说我给你买飞巴黎的来回票。她朝我笑笑,相信我说到做到,但无动于衷。也像以前一样,临走前吻了我一下。吻我的脸。

    假如你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孪生兄弟的话,你一定去找他,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其实也是闲着无聊。下午的波音飞机要4点32分才起飞,我独自走在大街上啥也不干无所事事。自给七里河派出所逮去过一次,我就不在兰州下手了。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干我们这行的一句至理名言。我得一路警告我的手,不让它随随便便伸到人家的口袋里。

    走着走着,走到山西巷路口。我妈的一个要好朋友就住在这条巷子里。我妈断气前跟我讲,小光啊你以后有事就找张姨,叫张姨替你办;要我给张姨磕头我没磕。我知道张姨找过我几次没找着。还知道张姨听说我进了派出所嚎啕大哭一场,怪自己没管好亡友的不肖儿子。现在我走进张姨家的小院子里,她正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一头白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当我问她我是不是有个孪生兄弟的时候,这老太点头说是。

    “我妈为啥不跟我讲?”

    “那时候她一个人养不活两个小孩,因为你爸死的时候没给家里留一分钱。小光啊你知不知道,你是你妈每天去陈官营车站拾煤碴卖钱养大的?一世人生最怕人家问她有几个小孩。”

    “给抱走的那个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你比他先出来。你大他小。你叫李小光。他叫李小明。”

    “是不是抱给一个河南人了?”

    “你咋知道?”

    老太吃惊不小。

    假如你以为你没亲人了,一个也没了,结果突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个孪生兄弟跟你血脉相连,你会怎么想?

    不管你他妈的怎么想,反正我要找他去,马上去找,非找到不可。

    白发张姨跟我讲那个河南人到新疆去了。当年他跟他老婆轮流抱着我的兄弟,没户口也往新疆跑。幸好张姨还记得那人姓沈,也记得那人给新疆地质队烧过饭。哪个地质队?我往下追问。嘿,这时正好张姨的女儿来了。从她上班的档案局办公室溜出来,给她老娘送红枣白莲汤。小时候我暗恋过她一阵。印象中还亲过她一次。不过那到底是在黄河边的树林里亲的,还是在梦里的树林里亲的,就吃不准啦。

    她说小光你西装革履好不阔气。我说张琼姐还是那么漂亮。其实呢,这女人满脸风霜,干瘪枯瘦,早年那种青春美丽的丰满妩媚,早消失得无踪可寻。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她读高中的时候。她说她已故的父亲,曾经替我妈给那个河南人写过信。她父亲的遗物,都搁在阁楼上。她父亲生前集邮,有整整两箱子旧邮票及旧信封。那是两个绿漆剥落的铁皮箱子。顾不上阁楼上的蛛蜘网粘得满脸都是,杉杉西服给灰尘扑得白花花的,赶紧开箱子查查里面有没有新疆寄来的旧信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