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头想想李成方才这一番言辞,当真是应对何其巧妙:避开了我方才说的尴尬话题不说,一方面把功劳全推给了看上去赵二先生一般的蔡松年,在一方面却也把责任推给了蔡松年。我这边现下虽然看不出战况如何,可单单凭耳朵听,战阵厮杀就是个大场面,大名府金军骑军又凭空添乱,若是有甚么不妥、有甚么罪过那也推得一干二净,全是听从蔡松年的妙计,与己无干!
嘿嘿,就回这么一句话便是一石三鸟,这个李成城府之深、心计之灵动,当真称得上左右逢源之楷模!
一言不发,两只眼只盯着李成的两眼看,眼神中不带任何表情,李成两眼却也清澈无比,便好似天底下第一等实心实意之人一般。
都听得出来,身后有福、许大治已然攥紧了短火铳,身后数十个亲卫已然把刀把子攥得紧紧的。都能听得出,哪个心急的都抽出了半拉腰刀。
二十几年独掌一方,二十几年多少战阵厮杀出来的威风,现下自个身上的这个气势自个还是多少有些数的。身后头这些追随多年的弟兄都知道,若是我暴跳如雷反倒没啥了不得的,越是平静如水,越是心生杀意!
足足盯了一刻钟,一句话没说,李成一直清澈无比的眼神多少开始有些迷乱,间或一转,居然透出来一丝惧意、一丝惊疑。
这就对了,就算不用你个李成,降不住你那也不成!
轻轻叹口气,没等开口呢,李成却如同大赦一般长长出口气。
轻轻笑两声,低声道:“哦,方才这话,可不是纵横天下数十年的李天王该说的。山东军都知道,王平愚钝,说绕弯子的话王平听不明白,一个不仔细,说不定当成真话听了也未可知!”
不理会李成,却转头冲蔡松年笑道:“蔡先生这一妙计,险些断送了王平性命!若说先前蔡先生不知山东军战阵上打的是啥主意尚且情有可原,可昨日馆陶县已然是厮杀声震天,蔡先生便算是拿不得准,七七八八总猜得出吧?这等情形之下,蔡先生居然还能使出如此大手笔,尽遣大名府七千金军骑军夹击山东军于馆陶。好在王平命大,如若不然,王平这大好的头颅便得断送在蔡先生的妙计之下!”
蔡松年波澜不惊,微微一笑道:“登州平将军岂是如此不堪之辈?昔年平将军仅凭百骑,万余敌军之中尚且杀了个三进三出,今日平将军手握重兵又是有备而来,岂能被七千金军所困?七千精锐骑军离开大名府坚城好打,若是七千精锐据城坚守,山东军得多折损多少兵马?平将军不来谢我,反倒埋怨与我,却是何道理?”
嘿,这也是个嘴硬的,煮熟的鸭子煮不熟的嘴!
微微一笑,道:“先生与赵二先生不同,赵二先生乃是昔年王平安置下的,只帮衬王平帮衬登州。先生却是昔年李平金李兄安置下的,帮衬天下抗金的各路义军。说穿了,不只是山东军,若是大宋军马跟金国开战,您照旧帮衬着大宋朝。蔡先生这一妙计,只怕心中想的还是多了些:若是大名府金军夹击获胜,就算大名府丢了,这罪过自有李成背负,蔡先生在大金国自然是大功一件,照旧能在大金国高官厚禄、位高权重,等后边大宋朝光复中原之际照旧有用武之地。若是山东军获胜,对山东军而言,兵不血刃取下大名府,这功劳也算是够大的。更何况,平心而论,山东军如何应对河间府援军在下对先生并无只言片语,先生不知情却又如何怪得先生?”
蔡松年哈哈大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若是名满天下的登州平将军连这七千金军都应付不下,只怕也是个志大才疏之人,又如何值得蔡某追随平将军鞍前马后?”
就这点儿不好,蔡松年也好,李成也罢,跟山东这些战将不同,清一色的城府甚深,清一色官场气息浓重。就蔡松年这几句话,说出了自家实情,却也高抬了我!
好在蔡松年并未把自个的小心思推得一干二净,脚踩两只船、两下观望的心思也没隐瞒,也算是重重点拨了蔡松年几句。至于旁的,这话兴许也只有蔡松年跟李平金听得明白。
哈哈大笑几声,转过头来默不作声盯着李成看,依稀还挂着一丝笑模样。有蔡松年做例子,再看你李成如何说道!
李成上前一步,居然也是面带微笑,沉声道:“平将军,末将自幼习武,心中所思便是封侯拜将。先前大宋军中效力也好、归齐也好、降金也罢,心中所思便是凭着末将这身本事博取高官厚禄,功名但在马上求,这点儿小心思叫平将军见笑了!”
“其实,山东军兵出济南府之时末将便觉出不对头来,山东军精锐末将不是不知,末将遣军出城迎战,大败于山东军彪骑之手。末将毕竟也是战阵上厮混这许多年,山东军的厉害岂能不知?”
“山东军攻城甚急,末将拙于守城,又闻听平将军号令,心中便生了归附平将军之意,故而方才有了蔡大人夜出大名府之事。蔡大人归来后,在下心中却是犹豫不定,大名府城中北地金军尚多,又把持着东城、北城两面城墙,末将唯恐急切间难以成事。”
“昨日清早,末将差出去的细作冒死送回来消息,说山东军已然攻克邯郸县,邯郸县城中山东军伤亡的弟兄甚多,缴获战马数以万计!末将便动了疑心,几番试探总算叫末将瞧出了端倪,大名府城外压根便没剩下几个骑军,山东军赤骑、彪骑、龙骑只怕早给真定府援军设下了圈套,真定府援军只怕早已灰飞烟灭!邯郸城内的山东军弟兄,只怕就是跟真定府援军激战折损的弟兄吧!”
“等到馆陶县大战已起,末将总算是明白了,闹半天大名府就是一只鱼饵,早先山东军瞄着的便是真定府、河间府援军。末将心下明白,真定府援军已然没了,若是等山东军灭了河间府援军返身再杀回大名府,末将便是想开城降了山东军都不能!”
“末将麾下汉军签军人数虽多,厮杀之悍勇却是远远不及北地蛮军,末将唯恐急切间难以完胜呈僵持之势,山东军再趁机破城,末将的功劳可就大打折扣。故而末将便跟蔡大人求计,方才有了后来蔡大人慷慨陈词,力主骑军尽数出城接应河间府援军。”
呵,闹半天是赤骑张力兵取邯郸县叫李成看出了破绽,就凭这点儿事儿就能看破全盘谋略,这个李成还真是个大将之才!
轻声笑道:“李天王这些年来手上没少沾染咱中原百姓的血吧,王平是个啥脾性不信你没听说过,你就不怕王平恼怒之下用你的人头祭奠死去的亡灵?”
李成慨然道:“不怕,平将军只怕杀不得末将!”
“哦?”
李成正色道:“大名府城外,平将军使得好反间计啊,汉军签军与北地蛮军数度险些火拼。山东军是如何引诱汉军签军反正,许下的何等条件大名府全城任人皆知。平将军素以仁厚闻名,山东军忠勇诚信的大名天下皆知,平将军岂会为了李某这一颗脑袋坏了山东军名头?此其一!”
“其二,末将此刻反正倒也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反倒是在山东军激战正酣之际,背后给了金军一刀。与金军决裂之心天日可昭,又是以大名府献城而降,如此大功,山东军岂能诛杀功臣?若是如此,却与大宋赵官家何异?末将听闻,平将军一向对大宋赵官家甚是不屑。”
“其三,兀术麾下汉军大将不在少数。古人尚有千金买马骨之说,就算把末将当成马骨,平将军也断断不至于砍了末将的脑袋!留下末将这条性命,给大金国汉家将军做个样子多好?就算末将这马骨钓不来千里马,至少大金国蛮军将军与汉军将军两相猜忌,不也是一条妙计?”
呵,说实话我还没想这么多呢!
先前就为了折腾大名府守军内乱,连攻城都掌控着尺度,压根不想早日攻克大名府,打得便是围城打援之策。也压根没想到李成这种级别的大金国重将也能反正,要不然,干啥聚歼真定府援军之后还叫龙骑把完颜赛里、阿里刮的大旗跟人头全都带上?为啥,不过是为了再攻大名府之时,把援军的大旗、主将人头一挂瓦解守城金军的士气罢了!
现下倒好,这个李成见机快,倒是赶上了最后一班车,扯旗造反了!
“其四,大名府打开城门之后末将便把大名府城防交给了蔡将军麾下山东军,末将引本部兵马、大名府汉军签军尽数出城。方才,末将麾下半数兵马已然杀向了陷入重围的大名府金军骑军!”
啥,使唤步军冲击金军骑军?你李成脑袋叫驴踢了?
李成四下瞅瞅,低声道:“末将知晓,现下正是大名府反正的汉军签军将功赎罪的机会,末将手中兵马剩的越少,末将的功劳便越大。若是手中的兵马剩的多了,末将的脑袋反倒是不牢靠。末将请令引本部兵马冲阵,算是大名府反正汉军的投名状!”
心中愣一下,略微思索思索方才明白,这个李成当真是算无遗算,这是防备着我担心自个拥兵自重呢,防备着我担心自个再度反水呢!
微微点点头,李成便转身而去。没一刻钟,黑压压一片足足万多汉军签军便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咆哮着席卷向北边乱战成一团的战阵。
微微叹口气,冲身边许大治低声道:“李成,当真是乱世枭雄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