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头兼顾只能是顾了西头顾东头,也有可能两头都顾不好,反倒招人嫌。毛运生向秦勇和李荣说明原因,才赶到解放村。收取旧欠不同于收取当年任务,但凡有旧欠款的农户,非贫即扯,这几年来毛运生遇到过不少类似情况,多半还是些犟拐拐,不好打整。当然,好打整的事情毛运生也没遇上几件。他一到村上就召集村社干部及党员开会,首先从这些组织观念较强的人中清理有无旧欠现象,身正则令行,他要求所有参会人员必须以身作则,给群众作出榜样,起到率先垂范作用,不能让群众指到干部的脊梁骨骂我们是另眼看人分人说话没有组织纪律原则。毛运生讲完上面一番话后,就让刘银造具历年旧欠农户花名册,并召集群众开会。群众会上,毛运生对那些旧欠户进行了个别分析,对那些实为有钱却成天卖穷不愿完成任务的农户毫不客气,让他们统统站立起来亮相。这是一种体罚。毛运生明知这种做法一旦造成群众上访的后果对自己是百害而无一利,但他兼顾着两头工作,秦勇李荣他们说不定啥时就会打电话来叫他回镇上,时间紧,任务重,容不得自己顾及太多,必须先来个下马威,从一开始就不对旧欠清收工作放活口,免得自己一走,这里又是席散菜凉造不起声势,达不到预期效果。那几个被责令站立起来的农户,在大片坐着的乡邻面前大丢脸面,先自灭掉了三分锐气。毛运生抓住时机,通报所有欠款户,必须向村社干部定出时间计划交清旧欠,否则,村上就将组织人手亲自上门清收,就是到了大年三十,只要你不交清欠款,村上干部也会前去兑现,给你拜个讨债的年。
解放村的群众早已领教过毛运生的工作作风,知道其人其言定会言必行,行必果,不会乱打诳语。在会后,多数欠款户都及时交清了欠款,或是主动与村社干部约定交款时间。王俊昌见到此情此景,也自感气归气,毛运生的办法毕竟起到了收效,他的脸上也就多少带了些笑容,并客气地留毛运生在他家住宿。毛运生正想找个单独的机会与他沟通沟通,随口就答应下来。二人在晚饭后闲谈,摆些有边无际若有若无的淡农门阵,总是在敏感的话题上绕圈子敲着边鼓。闲说不到十分钟,毛运生和王俊昌就不得不被迫中止,转而全力对付一位找上门来论理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自报家门,是五社欠款户李明章老人的女婿,年已五十,姓马名五,在陵江县新建水电站工地上做石工。马五给王俊昌和毛运生一人递上一支烟,点起吸吮一阵后,他才说到深夜造访的主题,是为老岳父来求情的,不交或缓交往年的提留统筹款行不行?。马五一口一声王书记毛公安,叫得来巴心巴肝,只求二位领导开恩,给李明章宽余一些时间。毛运生听完马五的来意,即抬眼看着王俊昌,说这种事情你老马最好尊重王书记的意见,我的原则已定,想是你岳父李明章已经给你讲过,在这儿我就不再多说。王俊昌一听,也明白毛运生的心意,但他还是感到有点踢皮球的味道。而毛运生实际上并没有踢皮球的意思,只想再验证一下王俊昌的工作作风硬没硬起来,该硬不硬则是软货,那毛运生只有自己出面来抵挡这个马五的不时之请了。
李明章有困难我们都晓得,王俊昌对马五说,村上有困难的群众也不止李明章一人,哪家欠款的农户没有点实际困难?但村上这几年已经借了十几万外债填补旧欠户的任务窟隆,完成了镇上的任务,我们不把这些旧欠收起来,我们村上拿啥子去还债,不收行吗?村上又没有造钱的机器。你为你岳父老汉求情我们可以理解,但面对村上的现实,我们断不能答应。
马五见求情不凑效,就转脸摆起自己的架子来,说自己在县上水电站工地工作,顶头上司全是县上的领导干部,大家心头都明白你们乡镇是怎样整农坑农的,每年农民交那么多钱都不晓得跑到哪去了,县上领导早就说过要来追查乡镇的责任,我同县上一个副县长关系最好,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也说过从来就没有现在这么重的农民负担,还说如果我家头有啥困难就直接找他,他一定帮忙……
这话说得有音,毛运生和王俊昌都听出来了,石匠马五是想搬出县上的某个大人物来压制吓嘘。马五是个没出过啥远门的家伙,与县上某个领导见过一面,那还是领导站在工地上视察工程时远远地敬畏地见过,这会儿却以为自己见着了真佛,想用佛的名义来打压地方小仙。毛运生和王俊昌都感受到了侮辱。这个不知好歹的马五不好好说话不打紧,还想用这种三岁娃儿的把戏来吓嘘人?王俊昌把桌子一拍,站起来冲着马五就吼,请你给我走人,从哪儿来就回到哪儿去,你是李明章的女婿,但你不是我们村的人,无权过问本村的事情。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赶快给我滚蛋,否则就有你的好看。
村上支部书记一把手的话已说到这份上,马五只有悻悻而起,但他还是鸭子死了嘴硬,说你们村上敢胡作非为,我就去找那个领导来收拾你们。毛运生这会儿就开口接话,并笑着说让马五去把那个领导找来,或者让那领导亲自给茶山镇党委政府和解放村支部村委会写张条子来,只要写明减免谁谁谁的所有提留统筹等任务就行,并签上他的大名盖上他的大印,我们一准照办就是,否则,就请少说废话。马五无话再说,抬脚往门外走去。王俊昌这时却端起一盆洗脚水,站在屋内,冲那马五的背影泼去。一盆水泼在院坝里溅起哗啦一片响,吓得那刚走到院坝边上的马五一溜小跑,窜进了黑黑的黑夜里。
王俊昌和毛运生都笑起来。王俊昌说,别以为老子是吓大的,老虎不发威,他还认为我是纸糊面擀的病猫,对付这种拿大作势吓人的主,老子才不会客气。毛运生也说,我们只管奉镇上的要求来办,不管这些破事。毛运生说完笑笑,就让王俊昌过来看,刚才马五给你我二人的烟是从一个烟盒里拿出来的吧,但牌子却不一样。王俊昌感到奇怪,忙找自己刚才丢在地上的烟头,与毛运生手上拿着的烟头一对照,那过滤嘴前分明印着不同的烟名,一支是“五牛”,一支是“桫椤”,都不是啥好烟,更不高档,一块多两块钱的劣等烟。从这个马五将不同牌子的烟混装一盒的举动来看,也是个没啥出息的打工仔,恐怕他是把工友之间相互发的烟装在一盒里还舍不得抽。王俊昌就骂,这些穷鬼咋就尽整这种事,有钱就交,没钱就说话定时间,干嘛还要整景吓人?五马六道的东西,既是有钱人,有背景,也就不用跑来说好话说大话啊,装神弄鬼吓老子。毛运生继续与王俊昌笑谈这个马五,以及李明章的困难。毛运生说,李明章真无钱可交,明天就让他去借一百块钱来做做样子,让那些有钱却不愿交的人看看,以此向那些欠款户们证明我们收钱的决心。那个李明章要不是真穷的没办法,也不会让马五这种人跑来求情,这个年已五十的马五没见过多大世面,就会耍些小孩把戏,倒把这事给弄砸了。毛运生为年近八十的李明章感到惋惜,但对这样一个孤寡老人,在如此现状之下,也不得不在表面上给他一个严厉的印象,实际上本来也是要做给其他那些不自觉的欠款户看的,这次清收旧欠工作,村上对一个老人都不会手软,对其他人还会手软吗?王俊昌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的心子也是往下垂的,哪个还不晓得村里人的疾苦温饱?但这马五也他妈的太气人了,敢在老子面前吹牛皮冲壳子扯把子,这倒好,他自己把牛皮给吹破了。我们明天还不能给李明章明直说我们的想法,还得真逼硬收他一百块现钱,然后再叫人悄悄给他带信,让他出去躲躲,等我们村上收钱收得差不多了再回来。
要不是马五这一闹,毛运生与王俊昌还不会想到从李明章开刀兑现清收旧欠款,这个马五等于提了个醒,清收旧欠款的事再不抓紧,恐怕后面前来说情的扯筋的人会越来越多。事不宜迟,要干就乘早。毛运生与王俊昌再交谈一番工作上的事情,即分头睡下,却把今晚原定的交流主题抛在了一边。
李明章孤身一人,独居一间瓦房一间草房。早年妻子过世,自己一人将女儿拉扯成人,女儿嫁人成家,这里就剩他一人独进独出。种一亩薄地,一年到头也只够吃饭够得上顿,一辈子就不知道富贵是个啥玩意。养两只母鸡下几个蛋,主要用以换点盐巴,连油都舍不得买,也买不起。年年都没有多余的粮食养猪,每到过年时还得伸手向女儿要几斤腊肉。毛运生与村上干部走到李明章家的院坝,院坝里却是铺着厚厚一层已呈褐色的苔癣,看得出这个家平时很少有客人光顾,也没啥乡邻往来,现在就只差门口长草了。李明章被王俊昌从屋里喊出来,并向他说明来意,同时请李老太爷理解支持村上的工作。李明章不声不哼,坐在门坎上抽着叶子烟。毛运生说,李老爷子,把你的叶子烟给我抽一口尝尝。你能抽这烟?李明章抬眼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说这烟可冲人了,烟叶子又孬,你哪抽得惯。毛运生笑笑,把手向前一伸说,我是年纪不大,但烟瘾不小,叶子烟我也想尝尝是个啥味道。毛运生说这自制的叶子烟好,虽说烟味大些,味道也冲,但它却没有太多的尼古丁,比市面上的纸烟好多了。听毛运生如此说道烟经,李明章脸上也有了点笑容,他把竹制的烟杆用袖子擦了擦,交给毛运生。毛运生接过来就衔在嘴上叭嗒叭嗒地抽起来。抽这叶子烟还真不能与纸烟相提并论,得用腮膀子使劲吸,一口烟雾还不能全吞下肚,味冲味辣让人不好受。毛运生抽过两口,眼前即已是烟蒸雾燎。他对李明章说,抽这种叶子烟有啥讲究没有?李明章老老实实说自己可不晓得抽这种烟还有个啥讲究,这都是穷人抽的烟,讲究个啥?不对,毛运生说,我可是听人讲过,抽这种烟一要卷得松,二要烟杆通,三要明火点,四要咂得凶。李明章和在场的人一听都乐了,一群人笑着说毛运生不但工作上有一套套,就连这抽烟也有板有眼。毛运生也笑,他说哪里是我有板眼,这都是那些老烟鬼们总结出来的四言八句,自己觉得有点意思就记下来了。见众人说话和谐,气氛融洽,毛运生就借机抬脚走进屋里,并让王俊昌把李明章也叫进屋来。
进屋之后,毛运生站在不到五步见方的屋内,见其只有立锥之地而无板凳可坐,忍不住一阵叹息。王俊昌心领神会地向李明章交了底,让李明章只交一百元钱,村上才好去做其他欠款户的工作。至于李明章的困难,村上还将找他女儿女婿多多支持一些,给他们规定一个数目按月交给李明章,让其生活有着。李明章昨晚听到马五的回信后,心里本来堵着气,但这会儿却被毛运生等人轻而易举抽了两口叶子烟就给搅没了。李明章见村上干部把话说到这份上,他就说,我一个老汉家家的,钱到是有一百多块,原本打算用来过年的,但村上镇上干部工作难做,对我李明章又知冷知热,将心比心,我就全交了吧,反正那欠帐拖着总不是个事,我把钱放在家头也下不出个儿来。李明章弯腰到床前,在枕头下面摸摸索索半天,终于拿出一百五十多块,除了一张整五十的,其他的都是些五元十元一两元的零钞。王俊昌问毛运生是全部收下还是只收一百块?只收一百算了,毛运生说,李老爷子也需要钱,再说我们村上也要说话算话,到过年时,由村上干部出面找他女儿女婿再帮补一点零用,也好让他老汉家好好过个年。
从屋里出来,李明章就多了些热情,连连对毛运生王俊昌说着谢谢。毛运生把烟杆交给李明章,他说你不用谢我们,我们要谢谢你才是,你不仅支持了村上的工作,还给我抽了你的叶子烟,烟的味道虽冲,但真的过瘾,我个人还得感谢你呢。站在院坝里等着的其他村社干部,见毛运生等三人高高兴兴从屋头出来,就知道这事办成了。刘银被王俊昌叫去开收据,其他人则议论说没见过上门兑现清收欠款不吵不闹的,今天李明章不但没与干部们闹,把钱交了不说,还对干部们说感谢,真正少见。
李宝根只管顾着说毛公安利害,有办法有板眼,其他干部也跟到附合,却没看见王俊昌的脸上已显出失落之色来。毛运生又在他的下属面前抢走了他这个解放村的班长的面子和风头。
从李明章家出来,一行人正准备到下一家欠款户屋头去,一大早没见着面的三社长却突然跑了过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显得慌乱无措。王俊昌脸色很不好的问他啥事慌成这样,大白天撞到鬼了?三社长摸着胸口喘口气,方才说出原由,说是他们社里王富春的老婆打了她的婆婆,她婆婆正在寻死上吊,众人都在劝架,可那小娘们却不管不顾,还说要去搬娘家的人来收拾婆婆,社长怕事情闹大,才赶忙跑来找村上出面解决问题,制止事态扩大。
又是那个婆娘惹事!王俊昌脸上愠色未退,又添上了怒气。毛运生听清事情经过后,就让刘银带着其他干部去收欠款,自己与王俊昌李宝根同三社长前去处理这起婆媳大战。
在路上,毛运生才从王俊昌他们的口中得知那媳妇姓袁名方,嫁到王家来已有八年,娃儿都快六岁了,一直是那种娇横的态度对待公公婆婆。她公公到好说,一辈子都是逆来顺受老实巴焦的一个人。那婆婆姓陈名桂芳,却不是省油的灯,特别是那张嘴不饶人,啥事都不认输,总要争个你死我活高高低低出来,与媳妇的骄横性格正好作对一碰一,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常年争吵不休,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要吵得来昏天黑地,老不让,小不忍,一年到头村社干部不知道要上门调解多少次,就是制止不了她们。那袁方的男人是干啥的,他就不出面制止一下?毛运生问王俊昌。王俊昌说,就别说王富春了,他就跟他老子一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实种,不敢管自己老婆,也管不了这种事。只要他一开腔制止袁方跟陈桂芳吵架,那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就会齐刷刷掉过头来,冲着他口舌乱飞一齐向他开炮,骂得他只有躲的份,弄不好,那袁方还会拿根擀面杖撵着打他,你说象他这种男人还用啥用?
今天的事情是因啥引起的?毛运生想从三社长那里多了解一些情况。社长说是早上吃饭时陈桂芳心疼孙子,看到太阳老高了袁方还没起床做饭,就在自己锅头给孙子勺了碗稀饭交给孙子吃,哪知孙子还没吃上两口,却被起床的袁方看见,她对陈桂芳不好,也从不让孙子对婆婆亲,就一巴掌打在娃儿的脸上,骂自己的娃儿是吃草倒料不长记性的东西,居然还敢吃那老婆娘的饭?接着从娃儿手中夺过碗来,使劲摔到院坝里打了个稀烂,饭也洒了一地。陈桂芳气不过,就跟她争吵。婆媳二人吵着骂着,却不想那袁方昨晚上是不是做了啥恶梦冲昏了脑壳,仗着年轻力大,冲上前去照那陈桂芳的脸上就是一耳光,接着又一脚把陈桂芳踹倒在院坝里。陈桂芳挨骂受气,又被媳妇打了耳光,膝盖也被院坝里的石板磕破了皮,她就大声嚎哭起来,骂那袁方丧尽天良不得好死,自己养个儿子娶个媳妇还来打老娘,觉得这人没法活了。越哭越伤心的陈桂芳,就跛着一条腿,到屋头找来根绳子要去上吊寻死。袁方倒好,非旦不劝,还一个劲的叫她早死早投胎,说啥你死了这屋头还少球个老祸害。这时众乡邻看不过,才跑过来劝架,陈桂芳却认为大伙儿是来帮自己的,她就顺着杆子往上爬,指着袁方嚷着要杀了她这恶毒的女人,儿子管不了,老娘就要请人来收拾她,撕烂你个臭婆娘的嘴,扯烂她的裤子让万人骑千人压,叫她不得好死。袁方听得又气又恼,也就吵着要往娘家跑,找娘家的兄弟七亲八戚过来收拾这老婆娘,直到这会儿恐怕都还在争吵不休。
王俊昌听完三社长的情况介绍,就说今天有毛公安在,啥也别慌,更不要急,这事由毛公安来解决肯定没错,我才不信治不了她们。毛运生没想到王俊昌在这个时候踢自己的皮球,而且速度来得很快。他和李宝根相视一笑,知道这个王俊昌还没缓过劲来。但王俊昌的话也没错,调解纠纷本来也是治安室公安员的一项基本职责,自己又驻着解放村,于大道理于小道理,毛运生都觉得这是自己该管的事。只是王俊昌不该说肯定的话,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又尤其是这种婆媳之间不合引发的家庭内部矛盾,一说起来就是前三十年死猫后三十年死狗,让你当调解人的很难准确理出个头绪分出个对错来,真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个干部遇到这种事都不敢说能够解决得好,就算是你能解决好,可人家婆媳毕竟是一家人,把话说得重了,弄不好事后她们还会怪你多事,人家屋头的事,关你屁事啊,要你跑来管?家务事哪有好断的,更不好解决。这个王俊昌还真会找檩子寻烂事,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毛运生苦笑一下,他说我们今天三个人一起来解决处理这事,社长负责召集乡邻群众,我们就来个集体调解纠纷,搞个现场办公,断她们婆媳矛盾的公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