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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山镇信用社只想收并现金,现金越多越好。信用社主任张光明为此要求茶山镇党委政府领导,给毛运生他们下达回收贷款的指令,并建议楼甘纯和杨志功把毛运生他们的工资全部拿来与收贷绩效挂钩,迫使毛运生他们一帮人尽量多收现金交给信用社。张光明嬉皮笑脸地说,这回我到要好好看看基金会的人怎样来完成任务。楼甘纯和杨志功架不住张光明三番五次的谏言建议,同意将毛运生他们的工资全部作为绩效考核的尺度,以完成回收贷款任务的比例发放工资。

    毛运生他们这下可就犯难了。回收贷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贷款都必须得追着要守着收才能收到的。况且在基金会已被撤并的时候,很多贷款户都对此心存饶幸,对基金会来人收贷款要么推阻要么冷嘲热讽,有的还会说他们是在管闲事,基金会撤都撤了,贷款还不还与他们不相干,关他们屁事。

    被分配在镇域外核对贷款和回收贷款的毛运生来到大柏乡。大柏乡是解放前陵江县农民第一次武装起义的地方。红色赤土自古以来养育了不少仁人贤达英雄豪杰。大成皇帝李雄之母罗氏即出生于此。这里古有西水县址,今有川北最大的人工湖浩浩泱泱绕境而卧。毛运生叫上凡东平的面包车,经阆水市城外绕道进入山区,穿山越岭车行山脊,向着距离陵江县城九十余公里的大柏乡进发。

    三月雨水稠密,阆水市城外又正在改扩建二级公路,那路面早已被挖得凹凸不平,坑洼遍布,雨水一下,全积在坑里,形成流汤滴水稀滑难行的烂泥巴路。凡东平开着面包车在路上尤如抬着新娘子的大花轿般疯狂地颠簸。毛运生让凡东平把车开慢点,把方向盘把稳些,不要把你毛哥当成那新娘子颠来颠去。

    这可怪不得我,凡东平说,毛哥,你要怪就怪大柏乡太远了,这路也太烂了,天上的雨水也太多了……

    凡东平一说起理由来就说个没完。毛运生听得想笑又想气,他问凡东平,你娃还有啥子太多太多的理由?车开得歪却怪路烂天下雨,你开个铲铲车。凡东平嘿嘿一笑说,这个真怪不得我嘛,是他妈的路太烂了。车子直到爬出烂泥路进入大柏乡境内的山区,驶向大山顶处的山脊才算平稳了些。

    大柏乡政府院内没人。毛运生同凡东平一起下车向大柏乡政府院里走去。差不多六七个小时的颠簸,让二人都感到疲乏难支,想找个地方好好坐坐休息一下。但毛运生没有想到,今天是星期一,这都快下午了,乡政府院子里却没有人上班。一头铁铸的儒子牛塑像静立在院内,正在弓头弯背翘起犄角奋起牛蹄扬着尾巴静止不动地向前向前再向前,颇有儒子牛不屈不饶宁撞南墙头破血流不认输的味道。凡东平看了看,他说这头牛没有塑出精气神,整个塑像没有脱俗,让人看着到象是个刚刚在学习耕田犁地小牛犊子。

    在大柏乡办公楼的五层楼里,毛运生一遍遍地大声问有没有人,一趟趟从一楼爬到五楼挨次敲门。

    没有人。大老远赶来找大柏乡乡长签字盖章认定一笔十二万元的贷款,毛运生却在找遍乡政府楼上楼下后,居然连个人毛都没有见到。位于办公大楼二楼的乡党政办公室的门到是大大敞开着,里面却连个守电话的办事员也没有。口干舌燥的毛运生在党政办公室里找到暖水瓶,想提瓶倒点水喝,打开瓶塞才发现水瓶是空的,看样子这里已有好几天没有人烧过开水也没有往里灌过水了。

    站在办公室窗前,看那楼前一棵皂角树耸立着青筋直冒老气横秋的躯干,撑着一把绿色大伞,孤家寡人般独自守在那里,院外就是深逾百尺的山谷。山谷边沿上成排斜生着需两三人才能环抱得了的七棵大柏树,斜刺刺扎根在山石暴突的脊土里,羁傲不训地身姿很有些倚老卖老的气度。这几棵大柏树应有上百年历史了,皂角树的年轮树龄肯定会更长。走下楼来,毛运生站在空无一人的乡政府楼下,抬眼巡望长不足百米宽不过三米的乡场街道。这里地处山脊之上,一条小街只有利用一面斜坡修了些寒伧而呈黑褐色的农家建筑,乡政府大楼显见得是新修建起来的,伫立在这道山瘦土瘠的山梁上,到没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却有种直插云天破宵汉的视角冲击力。那些小街上的零星农舍太矮太旧了,根本就没法与之相对比。

    大柏乡贷这笔款时,是由原来的乡长李永久找到当时的茶山镇党委书记陈志办理的。贷款理由是大柏乡急需上马旱山村找水工程,大柏乡基金会的二百多万现金已经全部投入到前期工程,但后续工程资金所缺甚多,李永久无奈找到同僚陈志名下,求他帮忙在茶山镇基金会借出十二万元以解燃眉之急。

    李永久玩这种瞒天过海的把戏并不是真为了旱山村找水工程,而是用贷来的款填补乡政府办公大楼修建资金的窟隆。五层楼的办公大楼,总建筑面积达一千五百平方米,并且全部精细装修,在李永久一人主持操办下,工程总计耗资二百三十多万元。办公大楼一修起,乡政府财政帐上就凭空多出了二百多万元的新增债务。总人口不足八千人的大柏乡,在九九年时,其乡政府债务已经累计达到了七百多万元。除了修建乡上的办公大楼,李永久任期内还修建了总创价达三百多万元的乡中心小学,硬化了场镇街道,为几个旱山村打了八口压水井。虽如此,乡上会算帐懂建筑的干部,却一直没有算清楚这七百多万元李永久是如何用完的。

    毛运生代表茶山镇找到大柏乡时,大柏乡已经调换了乡长,李永久已到其他乡去当党委书记了。新来的乡长本就不情愿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任职,但为了混上一个正科级,只得硬着头皮上任,但还没等他与乡干部们打个照面,就如惊鸿一现,然后就把影子飘回家中过起了安稳日子,连根汗毛都没有放到大柏乡上。新乡长不想一上任就理这些旧事烂事。茶山镇党委书记楼甘纯亲自在电话里交涉了几次,可那新乡长就是不接招,没办法,只有派出毛运生前来堵他的窝,希望能在乡上找到他。

    楼甘纯没想到毛运生赶到大柏乡上会是这种情形。别说找人核实贷款了,就是想喝口水都找不着地方。远在茶山镇的楼甘纯接到毛运生打来的电话,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办才好。他对毛运生说,如果到下午五六点钟还找不到人,你就先撤回来,等两天又去找他们。毛运生答应再等等看,看能不能找到乡上的一个人影,晚上再赶回去。

    毛运生叫上凡东平,都到大柏乡党政办公室里静坐等待,好不容易来一次,最起码也要找到办公室的干部问一下乡长的下落,递个信息传个话才是。

    大柏乡的办公室装璜考究,门窗全部用榉木板材包装,天花板全部做了裙角,摆着一张老板桌配了两把老板椅,外带一套红木沙发,空调立在墙角。在这深山穷乡中,毛运生如果不往窗外看,只呆在办公室里,他还认为自己已是身处县城中了。

    格老子,都赶上县太爷的待遇了。县政府办公室的装修水平也不过如此,算得上是大手笔了。凡东平坐在老板椅里,一边欣赏办公室内的装璜,一边感叹大柏乡政府领导的气魄。绿色大理石地板上,陈积的灰尘到还能多少显现出此处的落寂。没有客人拜访的屋子,门口都会长草,没有人来人往的乡政府,一切都象是已经沉睡,被人遗忘。毛运生想到这儿就有种恐怖感,大柏乡唱的这出空城计看来不是专为他们茶山镇来人而特意准备的,也许多日以前就是如此。如果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在这里肯定等不到任何结果,到了晚上,这道远离村庄和城市的山梁,就只有一栋死气沉沉的办公大楼立在这里,无灯无光无人语,山风摇曳,山雨潇潇,漆黑的山野漆黑的天空大地……毛运生忙从红木沙发里站起身来,招呼凡东平赶快走人,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回茶山!

    凡东平不知道毛运生为啥突然招呼他赶快离开大柏乡政府,他问毛运生,我们从几十公里外跑到这儿连个人毛都没看到,啥事没干就这样回去了?

    不回去?你不回去你想晚上都坐在这儿等鬼来找你娃摆龙门阵是不是?

    毛运生把自己的心思讲给凡东平,说我们不能等到晚上才走,到那时你娃儿的车都开不下山了。晚上这儿又没个住处,饭也找不地方吃,你还不走要等到啥时?你没看见这个乡上已有好多天没有人来办公上班了,我们帮他们守着空楼干啥?

    就是就是,凡东平急急忙忙跟着毛运生走出办公室,钻到面包车上,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成天落雨的三月,还是昼短夜长,不到五六点钟,天色已经有些黑暗了。

    车出大柏乡,就进入盘山公路。一路十弯八拐绵延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一路向下再向下,直达阆水市城外。在暮色阴霾中,阆水城仍有阆苑仙葩的秀色。嘉陵江从锦屏山下突然拐了个弯涮洗出一大片滩涂,江阔水富,一弯弯过阆水市,婉延湍湍后浪前波地一路奔向陵江县境。

    鬼斧神工雕就的锦屏山,耸立万年,一壁千仞,正对阆水城池。曾经号角冲天饱受炮火护佑百姓演绎传奇的古城墙尤在,几座穿越千年风雨而不倒的箭楼还守望在细雨暮色中。毛运生回头望那车窗外的阆苑仙境,只叹今日归迟雨添乱,不然还可以乘兴浏览一番古城风貌,探访一下苍桑轮回。

    凡东平说,我们干脆就到阆水市里吃了晚饭再赶路。

    毛运生说,你娃差矣,这会长儿我们还得赶紧赶路,前面全都是烂泥路了,真到了晚上黑灯瞎火就更不好走,弄不好我们就要当“山大王”被困在这条路上,那可不闹着玩的。到陵江县城再说吃晚饭的事吧,吃了饭我们也好休息休息。

    又开始颠轿了。毛运生直到望不见阆水古城才转过头来,车子已经驶上烂泥路,车身也已猛烈而不讲道理地颠簸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