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安面前我表现得很乖巧,但那乖巧里头是顺应,顺应白老大的需要,我的内心闷闷地,以前我的笑容里是连那眉、眼、额发都会一起飞扬的,然而,就我所知恢复记忆后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笑容是属于那种浅浅的、笑不开怀的浅笑。
换个辞说,我在白安面前跟他对闹的成份里头,谨守着一道防线,那并非我的本性。就如同过去那个王枫会任性雀跃地、甚至胡闹地说:“白安你太厉害了!”现在的王枫则会乖巧地,看看白安的脸色再说:“白安好厉害。”那个惊叹不见了,我明白自己的闷气来自何方,可我还是害怕,担忧怀着傲骨的王枫又会出事。
我的生活很简单,二十一岁的花样美男子王枫,白天上学当一个称职的大学生。下了课有时和同学吃饭聊天,有时则窝在十七楼。我那目中无人的气势敛去不少,朋友也自然多了起来。我的朋友白安也认得,他会提醒我,那个王玉婷是个想嫁入豪门的势力鬼少来往,至于那个刘琪琪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富家女也少来往,删去法的结果,班上的同学只剩下七、八个尚可交流,而那七、八个当中对我王枫至诚者也只有陶威一人。
陶威的父亲在台大当教授,他身上的礼教也十分严谨,上课时总是穿戴洁净,一丝不茍,符合我王枫的干净指数。
我与陶威走得近,因为他给我一张图,一张台湾的樱花林地图。
我问他怎么有这东西,他说他父亲是植物学系教授正好研究台湾的樱花,于是我就和他搭上了。
他的资料很齐全,某日,他邀请我到他家里,我冲着樱花资料过去,果然发现上百品种的樱花标本,都是他老爸的结晶。这兴起我的本性,他家也种了一簇簇的樱花树,我坐在樱花树下与他聊天玩得乐不思蜀。
陶威的父亲总是和蔼地叫我有空常去,他还拿出他的收藏,一株绝种的樱花标本,他说:“这株樱花已经绝种了,因为有人把它的根都消灭了。”然后他说:“灭了,即使再生也不像樱花了。”
他说他是个守旧派,反对植物基因改造,他坚持树木花草就该保有原来的样子。
灭了,即使再生也不像樱花了。
我站在窗边,对着逐渐黯淡的天空,日影西斜的一零一在红光下如一尊披着火红战袍的将军,威风凛凛。我问着,如果有朝一日一零一高塔倒了,还会不会有人前往崇拜仰望,还会不会有人替它拍照,甚或,会不会有人视它为标竿执意要盖得比它更高?
我,王枫,早倒了,被那个白安摧灭了。
我灭了,即使再生也不是原来的王枫了。
有人管这毁灭后的重生是“成长”。可是这成长的骨骼不是接在一块儿的,硬拼凑的成长,我王枫,就是那改造基因下的结果吧。改造我的人名为白老大。
我自问:“我想做我自己,不行吗?不行吗?”
不行吗?
我找出我的傲气,将它从蒙尘的高阁中取出,问它:你也要变成绝种的标本吗?
傲气细胞死气沉沉没回答我。
晚上,简秘书拿一只观音佛像玉器上楼来,看见我兴高彩烈说:“你的样子很好看,白董把你顾得不错。”
我笑着回她:“是啊,他基因改造做得很成功,连人都有办法改。”
我笑着说,她笑着听,听出什么玄机似地,问我:“那白安有没有把国外的钱告诉你。”
我听得傻傻的,问她:“什么钱?”
她才装作说错话般,嘴唇睁圆惊呼,说:“没事没事,是我记错了。”
我顿时看出她在掩饰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故意绕弯说:“简秘书,你没记错,他把国外的钱告诉我了,那又如何。”我做出一派不以为意的态度。
她又现出奇怪的表情,讷讷说:“可是这么一大笔钱耶。”
我把话题就此打住,让她下楼。
晚上,白安进屋,我给他摆脸色。
他看我一脸不悦问我:“你怎么了?又什么事不高兴?”
我坐在沙发里定定问他:“我是不是在国外有一笔钱你没告诉我?”
他扯着领带的手不动了,眉毛疑闷皱了一下,回我:“王枫,钱的事你别管。”
果然,被我猜中了,我虽不知是什么钱,但他竟敢把钱私吞不告诉我,我问他:“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还是母亲留给我的?”
“都不是,王枫,你别管钱,专心当你的少爷。”他鼻息渐浓显然这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事。
我开始与他争吵,大吵一架之后,我又与他冷战。
我从他的话语之间得知,原来父亲生前把一笔钱转到国外去避税,用他的名义当人头,当初简秘书受我父亲之命,让白安在国外开了好几个户头,受益人是王枫,但开户人是白安。我父亲的钱他居然敢暗杠,白安,你真是狼心狗肺,我王枫被你卖了居然还要帮你擦鞋。
他说,他没动过那里面的钱。
我不相信,我要他把钱汇给我。
数日后,钱进了我户头,我清算过后发现,如果当时我有这笔钱又何需卖掉手中持股,把自己的股份降到50%以下让白安有可趁之机。他故意让我束手无策,故意的,全是故意的。
我心中怒火又开始燃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故意的,卑鄙的小人,我气得与他冷战,更气我自己怎么会栽在此人手中。
上完课,我故意拿陶威当挡箭牌,跟白安说陶教授跟我有约要去陶府。
事实上,我没去陶府而是跑到夜店去疯,那陶威私底下原来也玩夜店的,只是不让他父亲发现。我在夜店的头一天玩不开,他介绍吧台的哥儿们给我认识,那些人身上都是古里古怪的刺青,可是说话风趣得很,很像从前很会闲扯的古筝老师,把我逗得笑不拢嘴。
我一乐,胃口大开,把桌上的食物一一扫光,干了几杯烈酒。头脑醉醺醺地转,走路也不稳了,我醉倒了,手机整晚拼命响,我把手机关掉,趴在台桌上不醒人事。
不知是谁通知白安,总之,我被一个高大的人架在肩头悬挂着出去。
我说着稀哩呼噜的话,一路呕吐,把车子吐得一阵呛味连连扑来,我恍惚间被送进电梯,送上我的房间,有人在脱我衣服,我扯住那人的手,口里叫着:“白安,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看我王枫好骗,你为何要骗我。”我扯住那人的手拼命嘶喊。
我被扔进浴缸,有人把洗发精倒在我头发上,把我身体抹过一回,我趴在池边不断呕吐,朝那人吐去,头好痛,我的头痛死了,可我还不停咒骂着:“白安,你不得好死,我死也要把你拖去一起死,我会让你不得好死,你这可恶的禽兽,畜生……。”我的咒骂充斥了整间浴室。
我被压在床上,背后有人岔开我的双腿,按压我身上的经脉穴道,我的头快爆炸了,我趴在枕头上,双手无力乱垂喊着:“我要水。”
水来了,我喝了又吐了,口里嚷嚷着:“你给我记住,你给我记住,流氓。”
我抓着身后那人茂密的头,扯着一绺头发胡乱拉着。
“滚,你给我滚,混蛋……。白安你混蛋。”
我闹了整晚。
我的手机响了,事实上,是我的手机在白安的包包里响了。
“他现在没空接电话,陶威,你离王枫远一点,我先警告你。”白安挂断手机,他替我回绝一切电话,自夜店回来后,我的行踪都要交代得很清楚,到哪里,和哪些人见面,说什么,也就是英文里的疑问词W一切的疑问句,Who,When,What,Where,Why,都会盘问得很详尽。
他有一套道理,说我王枫不该自甘堕落变成酒鬼。
我真想反问他一句,你白安又有多清高到当个高尚的烟鬼。
“你还记得你怎么骂我吗?”他叼了一根烟,朝我喷烟。
“我怎会骂人呢,我王枫最不会的就是骂人了。”我装无辜。
“你还诅咒我不得好死。”他继续揭我的底。
我的脸青白交错,咬牙耍赖。
他捏捏我的脸:“王枫,你真行呀,原来你还真的在心底暗骂我。”
我不发一语。
“骂我的感觉如何?”他支起身看着仰躺的我。看我不答腔,他的手触上我的耳朵,说:“王枫,你如果想恢复本性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不要再踩我的底线。”
我听的一愣一愣的,白老大,你是在诱敌套我的话吧。
“王枫,如果你真想把你的傲性拿回来,我也不反对,只是,你得要有分寸,别跟我作对。我自始自终都不想伤害你,我白安这辈子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可你别老是跟我作对跟我犯冲,我白安也不致于闹上你。我说得够明白清楚吗?”
后来,白安私底下跟陶威摊牌,他说王枫这人不是随便的人可以碰的,要他别把我带坏。
此后,陶威就只敢和我点头打招呼,我相信白安向他摊牌时的嘴脸,绝对不是那个好商量的白安,肯定是恶霸的白老大。要不,陶威不会一跛一跛拐住腿走进教室又谎称从楼梯上摔下来。陶威,你那日式平房哪来的楼梯啊。我有些愧对他,本想和他道歉,毕竟是我问他哪里有好玩的地方央求他带路的。
白安怒瞪着我,说,陶威的腿还能走,问我想不想看不能走的陶威。
我不知道台大怎会容得下这种流氓,难道没人管吗?还有,班长也不管吗?
似乎察觉我的疑问,白安直接回答:“陶威的父亲在学校还要不要脸啊,你想他儿子上夜店把你王枫灌醉的事能张扬吗?我替陶教授找回一只迷途的羔羊他还得感谢。还有,台大专门出产像我这样文武双全的高级知识分子上街头抗议搞学运,把国家闹得轰轰烈烈,校风如此,你王枫得多跟我学着点。”
白老大,你真行,几句话就把我封死了。
绝种的樱花苏醒了。
骂过一回的酣畅之后,白安居然让我可以有限度地开骂,他说,他只容我一个,其它人要这般骂他是门儿都没有。这也算是我的……特权吧。
我把学校的事分成两种,其一是学科的事,其二是未来的事。学科就别提了,至于那未来的事说穿了就是毕业后该如何。大二的课业很多,我的头脑虽好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某日,教授把我叫过去,问我有关饭店的问题。他想了解罗撒饭店的经营管理模式,问我可否当成研究题裁对象。
这事只能问白安,我作不了主,教授说,白安同学这个人其实是块料,可惜了他。
我问为何可惜,教授说:“根据我们的资料,白安的财力太过雄厚,基本上他不需要工作,但为何他必须工作,其实他可以闯出许多名堂。”
教授的话让我很诧异,我一直以为罗撒饭店对白安而言已经是天堂般的赏饭,而那教授说白安的情况好到不需工作。
我才发现我其实完全不了解白安这个人的背景。
回到十七楼之前,我去找头头。头头早在一年前就跟着白安回来了。
我找头头当然不是聊天喝茶,我只想了解白安更多的背景,头头一定懂吧,当年,白安就是他找回来的。
头头的脸一点都没变,精练中带着长者的慈祥。他替我冲壶茶,拿出我最爱的玫瑰茶花苞泡开,一朵朵粉色的玫瑰香冲入鼻尖,我微微笑,他还记得我。
头头当然没把我忘记,若非他过去一年把我看着,我可能冲破十七楼的玻璃窗一跃而下,逃离白安的高压统治。头头问我:“吃过饭了吗?”然后把人都支开,让那些没事的保镳都出去巡逻,只剩下我与他。
头头就像我的父亲,他拍拍我的肩头,拿出一样东西交到我手上,说:“这是你父亲交给我,要我好好戴在身上,这你拿去挂吧。”我一看竟是一只纯金项链,配着一只麒麟坠子,看得心揪揪眼花花的。
后来,头头说起白安的情形,他说,小王子,那白安你没惹他是对的,白安是个人才,而且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后来告诉我,白安的家境让他可以高枕无忧,原因在于他有一个爷爷,他爷爷当年在香港及上海置产经商,留给白安这个孙子庞大的财产,却不留给儿子。
白安的父亲因为不成材我行我素爱好四处流浪,随后又死在海上,因此白爷爷才把遗嘱改让白安继承。二十岁的白安继承一笔庞大的资产,可以买下好几栋罗撒饭店。
我的头似轰炸机飞过,那个白安居然比我还富有。
白安回到十七楼时,我正在赏玩一尊佛像。
他见我对着佛像擦拭洁净,问了句:“晚上要不要跟我出去?”
“去哪?”我雀喜问着。
他说,王枫,我们去一个无人的天地,就你跟我。
结果,他把我带到一艘船上,我们又回到当年的海上,夜色袭来时,我有些闷闷地,他把我搂得很紧,问我冷不冷。
我说,我不冷,一点都不冷。
然后,我又问,白安你当年为何要骗我说你没钱出国?
他说,王枫,我当年真的没钱,我还不到可以动到那笔钱的年纪,更何况,挥霍金钱并非他的本性。
一样的天空,黑黑地,阒寂地,只剩繁星点点高挂,还有远远的、远远的一个冥王星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我把白安抱得死紧,一如当年,那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黑暗的力量啊,藉由白安的身体又把我吞噬了。不记得我对白安过去一年中有丝毫渴求,他忍了一年,忍耐配合我一整年。夜神的温驯如一只白玉环,套在我与白安的身躯,我对着温暖的人不断索求,不断勾引,天地间只剩这个人入我的眼了,耳畔似乎也忆起他当年的话,普天之下只有我王枫配得上他入得了他的眼。
他细细啄着我的眉、眼、额、发,一如往昔那个海浪浮沉的夜,他又轻轻啄着我的耳、鼻、唇、颈项,用他炽热的唇瓣点点密布在我的身上,两只海上孤影半扭半抓地在浪花里翻滚、贯穿。
浪头打湿了白安的身体,分不清那额上垂发而落的是海水还是汗了。
就这样吧,把我抱紧一点,别松手。
后来,我从微曦中睁开眼,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王枫,天涯海角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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