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调农技站那年,恰逢镇级领导班子换届选举,曾竭力劝过我的那位朋友神秘地告诉我,说大家想选你做镇领导。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历次镇级换届选举的经验,县里镇里都在力保选举意图的实现,从未出现过差错,因此我权作一次玩笑。随后的党代会上,连差额都不是的我居然得到了二十票,与候选人当选差了六十票。我知道是朋友捣鬼,如果不是他的话,我绝对会以为有人在故意出我的洋相,因为即使要捣鬼,党代会也是无法操作的――参加党代会的都是党员,党纪不容忽视,每次党代会前,党委书记都要在由党委绝对信得过的党员担任的代表团长会议上三令五申,而且代表团长们多是按照团长所在辖区来安排的,不仅在代表中享有绝对的威信,并且具有较强的组织协调和鼓动能力,自不会让选举跑了题。尽管如此,书记还是冲我笑了,镇里的人都知道,书记或许为了自己的威严是从来不笑的,只要他冲谁笑,便必定会有事。因为我不是代表,所以最初并不知情,反以为书记在向我示好。他说,想当官告诉一声,没有必要去做一些小动作。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反反复复地掂量了一下午,也没能嚼出其中的滋味。直到晚上,人们拿我的选票搞笑,我才明白了个大概,难怪书记要我到人代会上试吧试吧,我一下子便读出了他那满脸堆笑中的令人恐惧的不屑与讥笑。
我径直去找朋友,大发雷霆,没想到朋友居然不以为意,毫无正经地说,试吧试吧就试吧试吧。他正在喝酒,酒已有了五成,未及我发完火,便非要逼着我入席,他总是这样让我无可奈何。――他的酒,我是不敢奉陪的,量奇大,有瘾,一天三顿必喝,他曾经自我解嘲说,一顿不喝,浑身便如同遭了虫灾,咬得浑身不自在。他喝酒方式极不文明,逼人酒,“一二三三二一”就是六杯,倘若碰上对手,便会梁山好汉似地换大碗,人们送他外号“大一碗”。为了进一步说明他的酒,不妨再提一下另一个与他有关的故事,据说他儿子刚结婚那会儿,老婆劝他少喝免得被儿媳笑话,他果真便有一顿没喝,到第二顿便已不可忍受了,又不能跟老婆闹僵,吃饭的时候,趁老婆不注意,一杯酒便全部倒入了他惯常使用的大水杯内,待老婆转身端饭时,两口就把酒干掉了。儿子结婚不到一周的时间,他便因酒的问题把儿子分了出去,惹来了不少的非议,尽管对于儿子儿媳的孝顺,他是满意的、自豪的,关系也非常融洽。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不该玩笑时漏了嘴,自己把这一段说了出来,外号由此而起。他不以为意,吹嘘地说,喝酒拼的是身体,量不大的人,必定身体有病。据此,我常常怀疑他患有酒精依赖症,也就是说慢性酒精中毒,他的身体居然查不出任何毛病,反比那些量不大却因酒而伤心伤肺的人要强健得多,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人是应该相信缘分的,他逼酒,却从不对我,原因是他那年为了儿子结婚买了席梦思床垫邀我去看,自然要喝酒,喝酒的人总会给自己找理由,那是我第一次跟他喝酒,自觉酒量的我居然喝了个人仰马翻,全部吐在了他的新床垫上。为此,我深为愧疚,而他却毫不在意,反倒为我扯心裂肺的呕吐而不好意思,每当谈及我吐酒的样子,他便一脸的恐怖,他说他从不吐酒,吐酒的人不宜饮酒,没有比自己身体更重要的友谊,说喝酒如喝情纯他妈的胡扯蛋。从此,我们成了莫逆。
那天,他把我喝趴下了。他酒后从不糊涂,思路反常地清晰,从他的身上,我才真正打消了长期对“李白斗酒诗百篇”的疑惑;而我,酒后就是一个糊涂蛋,满脸赤色,浑身奇痒难当,除非喝睡过去,便会失了自制力,必要胡言乱语一通,事后又记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这是他最看不中我的地方,也是他从不逼我喝酒的原因。但那天,他劝我,胡言乱语便胡言乱语吧,人是必须要给自己找平衡的,发泄一通总比闷到心里好。原是赶来问罪的我,居然听了他,一会儿便已迷糊起来,至于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一句也记不起了,只记得他不停地唠叨,人是当逆向思考的,有人投票便说明有人信得过,不见得就是坏事。
第二天,我便病了,整整一周没能起床。与此同时,按照既定的日程,党代会结束之后,人代会如期举行了。人代会不同于党代会,因为人大代表结构上的要求,不仅比党代会更难把握,而且必须公开计票,当场公布选举结果,所以也更容易出问题。怕出问题,偏偏要出问题,我居然获得了比得票最末一位当选的副镇长仅仅少一票的选票,如果不是这场不该得或者得的不是时候的病,后果当真难以预料了。这么一次浏河镇有史以来最大的无组织事件,很难有人会相信其中的当事人竟然毫不知情,直至事件发生之后才了解事实的真相。
信息是“大一碗”传来的,他也是在会议之后遍寻我不见得知了我生病才来探望我的,我们之间虽有年龄上二十多岁的差距,却是心心相通,时间稍长一点儿不相见,彼此间就要相互探望,至少也要打一次电话,可以称得上忘年交。肯定有人会认为,必定是他帮我做了手脚,天地良心,绝无此事,我们连面也没有碰过。他确帮我做过手脚,因此见面时,他一脸地愧疚,连呼“对不起”“没有料到”,直到从不拖泥带水的他一连串的道歉结束之后,他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或许书记认为我的威信在这一年间已基本上消耗殆尽,这次选举的候选人差额居然安排了我。候选人差额简称差额,尽管在正式会议上绝不能明确指出,但多数代表都能从组织安排的实职上辨得出来,为了防止一些新代表不了解其中的关窍,党委也会通过一些其他的途径让他们彻底搞懂。所谓“关窍”,即差额是不能当选的,只有这样才能真算人代会的成功。党代会的结果让书记大吃一惊,他必定战战栗一身冷汗,自作主张地把我从已于正式选举前一天公布的候选人名单中剔了出去,待选票发下来代表们才了解到,差额已换成了一位长年病休在家临近退休的老者。他的行为无异于弄巧成拙,惹起了不少代表的反感,“大一碗”便从中替我煽风点火。
当权者要掌握信息,永远比普通人容易得多,因为永远都不会缺企图靠向当权者兜售信息而获得信任乃至器重的人,如果这些信息能够实事求是客观公正,其实也算不得坏事,当权者因为职责无疑比普通人更需要信息。然而,这些信息往往搀杂一些个人猜想甚至捏造的成分,因为只有这样的信息才往往是能够吸引人注意力的信息。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镇里的秘书:他原是临时工,镇里的“交通”,也就是负责镇里“两办”卫生等杂务的那位。凡“交通”都多少有点儿门道,且不说足以让他们到镇里干的社会关系,仅为人处世这一点儿便是一门学问。“交通”无疑是伺候镇里头头的,所以并不好干,前面的几位都没有干好,偏有这位独好。其中的原因不足以与外人道,现实是尽管他并不被多数人看好,却独得书记青睐,干了不到一年,便转正提了秘书。前面政治家曾提及,秘书就是领导的贴身小棉袄,据说他连为书记洗短裤的事都做。
估计书记很快便会探知了“大一碗”的动作,联系到病休的我,必定会有一些关于我与“大一碗”有预谋地搞阴谋的猜测,他原本就多疑,多疑的人往往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猜想,如果加上秘书的旁证,搞阴谋必定成了书记心目中早已认定的铁定事实,因为书记很快便亲自登门向每名党员代表谈了话,而且把党员联户的做法成功地推广到了代表身上,与“大一碗”的力度自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大一碗”有足够的威信,而且凭借着多年的乡情和交情。了解了事情的内幕后,我终于弄明白了秘书何以会在我生病期间那么频繁地探望我,我们之间从无交往,而且因为工作上意见不合经常有龃龉,他的旁证必于我不力,最不该的是我为了表示友好而故作精神饱满地接待他。
说完之后,“大一碗”便软软地仰躺到我的床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两眼只管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看得出已是羞愧难当,我自不便再去埋怨他。突然,他猛地弹起来,两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抓得我生疼,近乎乞求地说,还是原来那句老话,还是调走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