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复又归于平静之后,我又记起了胡子。我原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过,这次记起他,我没有一丝一毫怨他恨他的意思,反而总在念他的好。他毕竟是我第一个走失的兄弟,第一个走失的居然是最先跟随我的,我甚至产生了“自己到底是对是错”的怀疑,但信念很快纠正了我,尽管如此,仍止不住去想他。我们俩算是有缘的,想当年入狱后,准确地说,应该是在看守所的时候,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都知道,那是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先是突然失去自由后的无边寂寞,继而便是肉体上的折磨。这是入狱后必须要过的两关,只有挺过了这两关,才能终于进入实质性的思想改造阶段。这些折磨并非来自于专政机关,更多的则是同室犯人的赐予。――每个监室都有一个自封的但必须经过同室犯人公认的绝对的狱头,而且绝望充塞着每个人的环境已经严重地扭曲与变态,毕竟不同于靠品德和智慧赢得尊重的状态,获得同室犯人公认的唯一手段便是甚至于自残身体的争强斗胜,靠争强斗胜彻底征服所有的人。狱头一般由进来较早的犯事较重的犯人担任,在管教面前通常如同猫儿一样温顺,典型的模范犯人形象,离了管教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享受着国王级别的待遇。绝望和这种如同天地之间的差距让狱头成为变态最为严重的人,具有一定支配权的人的变态终究要与常人有所不同,不可避免地便要出现等级制度。尽管这种制度是荒唐可笑的,但也存在着独有的规则,即等级的高低由犯事的性质和手段所决定,愈是手段狠辣的等级越高,反之则越低。死刑犯的等级是最高的,通常要做头,而贪污犯跟在外面一样不受欢迎,地位是最低的,别看这些人在外面常常趾高气扬盛气凌人,进了里面最孙子,没有一丝骨气。这些等级常常会随狱头的意被安排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狱头本人自然就是国王,之下依次是皇后、王爷、左丞相、右丞相、大臣、仆役等。皇后一般由奶油小生担任,所谓奶油小生理所当然便是同室犯人中相比最为英俊的一个,不少的国王禁不住寂寞常会做一些肮脏的猥亵之事;左丞相一般具有高大威猛的身体,负责对同室犯人的管理;右丞相往往头脑灵活,点子多,专司主意;大臣则要负责跟古装电影里的人物那样向国王朝拜,说一些让国王高兴的事儿以博得国王的欢心;仆役的等级最低,主要按等级伺候上述人的生活,待遇也最低,饭菜少的时候只有挨饿的份儿。为充分显示威严,凡新来的必要首先享受三百杀威棒,棒是没有的,便以拳打脚踢来代替,打人的技巧同样是高超的,通常周身酸疼却又从外表上绝对看不出伤。这一关公认是最难过的,除了国王和皇后之外的所有人往往要轮番上阵,直至打得口喊爷爷讨饶为止,倘属未及动手便已服软的软柿子则要经受更严重的打击,而且立马被划入仆役行列,这些人多是一些经不得折腾的在外面为官为富不仁者。
我有幸与胡子分到了同一监室,他比我早进来三天,属于大臣级别,由于自己的机智灵活,实际影响力早已超过了左丞相,隐隐有做王爷的气派。而此时的我,因为丧失了生活的勇气,已是万念俱灰,根本无法感受得到肉体上的痛疼,但突然间地一阵拳打脚踢还是让我晕厥了过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一缕阳光从小窗里射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待我慢慢地适应了周遭的环境,才发现还算干净的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七八个人,正事不关己地眯着眼睛象是在睡觉。这时候,居于我斜对面的一双眼睛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在不停地冲我忽闪着,似乎急切地欲说些什么。它先是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继而让我感到是那样的熟悉,里面充满了责备、期待与鼓励,让我重新燃起了生存的欲望。那便是胡子,自我刚进来的那一刻便已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意念中认为必定会与此人发生一些故事。此时此情此景,是不便于语言交流的,眼色便成了沟通最有效的工具。那个时候我认为,只要心意相通的人,眼神之间的交流更胜于语言,更何况胡子早已于这样的环境中把眼神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内容。果然,受了它的牵引,我注意到那些眯着的眼睛正缓缓地睁开,透着凶光向我扫来。我故意夸张地呻吟着,声音里透着他们最为不屑的些许娇气,或许他们认为我完全丧失了斗志正在竭力挣扎,随着监室最里面的一声“开始”,又纷纷围拢过来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攻击。最里面的声音来自最里面的人,他正舒舒服服地仰躺着,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从胡子的眼神里,我断定他必定就是国王。我当然懂得“示弱于形,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紧张地思考着,已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我决定孤独一掷,但必须一战成功。突然,胡子惊乍地大喊了一声国王的名字,我趁王公大臣们一愣神回头观望的空隙,猫一样绕过他们,已然抓住了国王,把他高高地倒提起来。真正的主子来啦!胡子紧接着又喊了一声,竟然跪地磕起头来。见我威风凛凛地站着,又有了带头者,一向受尽了国王凌辱的人们见时机到来,立时便倒了风向,纷纷谴责国王的不是。见时机成熟,我狠狠地把国王扔到地上。众人欲上前揪打他,但被我制止了。他慌不迭地爬起来不住地冲我磕着头,嘴里却仍改不了作威作福惯了的腔调,结结巴巴地说,朕封你为太上皇。狗屁太上皇,患难兄弟,岂容如此?我喝斥着,当即便宣布废除了他捏造的所谓封号。兄弟相称终究胜过国王的君臣之别,后来除了国王被执行了枪决之外,这些兄弟都成了我的铁杆弟兄,也就是现在公司的骨干。最让我自得的,还是在国王临近死刑之前,按照胡子的建议,我们又安排国王再一次享受了国王的待遇,居然把国王视死如归的勇气消磨殆尽,临走时已瘫软在地,几乎是被人拖走的。众人痛哭流涕,国王的那句声嘶力竭的“下辈子还跟你”,把兄弟们空前一致地收拢到了一起。至此,便不难理解我对胡子的感情和我不惜一切要找到他的决心,但几乎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终没能找到他。胡子没有找到,王姐的那位失踪已久的女儿却有了消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