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的再次介绍没有多少新意,仍然是礼节性的,所以也只能是再次嘴里说着欢迎再次握手,之后便是闲聊,由于同一办公室的人员并不经常在一起办公,自不缺少闲聊的话题。闲聊便会涉及到乡里的是是非非,说是乡里突击活动的包村人员都是由主抓业务的部门来安排,上次突击时主抓业务的部门把自己单位的人全部安排到了好村,既省力又多拿奖金。所说省力是指村级班子较强,连通常的沟通联络也不需要,村里就能独立完成任务。当时的村级班子普遍较强,乡干部多是做一些沟通联络工作,极少有亲自到农户做工作的情况,除非遇上班子特别弱或者村干部不便出面的诸如追讨欠款催收公粮尾欠计划生育杀青倒茬之类老百姓常说的“三要一催”问题。工作方式通常首先是多次反复的思想政治工作,宣传政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虽然有些“理”连不少乡村干部也无法说通,但凭着强大的政策压力和思想攻势,多数任务还算容易完成。倘若果真遇到“篙草”“刺儿头”户,一个片的十几个包村干部便会聚起来采用专政措施,打人也是常有的事,象计划生育这种国策问题是不能拖的,确如政治家前面所说,“砸了锅,戳了窝”也是有的。现在看来,当时的做法确有点儿过,但这种看似简单的工作方式毕竟确保了当时不少艰巨任务的完成,现在的乡干部常挂在嘴边的“共产党员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安”更多地便源于此吧,体现的是一种“一切行动听指挥雷厉风行”的精神和工作作风。由于共同的利益,办公室的五个人很快便暂时达成了一致,决定这次由我们办公室安排的突击活动,办公室人员每人各选一个好村,连我和原不准备参加的“林老”也分别给指定了一个,当时我什么也不了解,只能随他们安排,但我非常喜欢这种其乐融融的场面。然而,和谐往往只能是暂时的,只有不和谐才是永恒的。闲聊中,我进一步了解到,所长居然是我高中一位同学的父亲,因同学的关系自然便让我与他亲近了许多,觉得他确如一位忠厚的父亲。我回忆着说了许多我和同学之间的往事,所长默默地听后,便不容置疑地决定,午饭去他家吃,理由是同学赶巧放假在家。能够与多年不见的同学会面理所当然地让我兴奋不已,我必又说了不少话。我们的闲聊显是扰了总是伏在桌上看或写什么东西的“林老”,他故意把桌椅弄出许多声响,嘴里也小声嘀咕着一些让人绝对听不清但绝对能够听得见的脏话。为了这些脏话,所长便又与“林老”耗上了。两人总是这样,彼此相互关心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见了面却又总是争吵不断,争吵过后,又能象孩子似地和好如初。我见过两人无数次的争吵,级别都仅限于嘴上,至最后也没有再进一步升级的经历。两个人争吵的时候,除非有升级的可能,年轻人便只有保持沉默或知趣地离开,否则争吵持续的时间可能会更长。由于这一次争吵,“林老”自然不便于再去所长家吃饭,少了“林老”,两个年轻人便也决定不去,只剩下了我自己。常听人说,了解情况最关键的便是题外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是非去不可的。
所长是单职工,家住在本乡的一个村里。刚开始,我显然没能得到自己所关心的信息,因为他只任我和同学漫无天际地去回忆一些上学的趣事。待饭菜上齐了,他的唯一一句“咱们是同事,你同学是不该作陪的,如果你们不是同学,他原该叫你叔”,分明让我甚不自然起来。为了缓解尴尬,我只好去请教办公室的一些事。他先是不肯说,再三劝我喝酒。我说,我不会。他说,总要学会的。我说,我实在不想喝。他便不再劝我,用他在家里特备的“马眼”盅连干了三盅,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看得出来,他的酒量不大,我递给他一支我特意买的“石林”烟,他接了却拿在手里端量了一会儿才点上。他说,他从不抽好烟,不是不爱抽,他仍需要奋斗。说着,便指了指隔三差五就要到天井中央的葡萄架下去烧水的我同学,我同学在家是老小,由于复读了一年,仍在念大学。我说,我能理解,做父母的不容易。说着话,他又干了三盅,显然有些超量,舌头开始有一些笨。他的酒量远不止这些,当时可能由于单干的原因吧,后来我曾见过他与人拼过一斤多。他说,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实在人。我知道他要开讲了,这是不少人要吐露实情的一个前奏。果然,他挑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吧嗒吧嗒嚼着开讲了:今天,你也看到了,办公室蛮复杂的。老的是一只老狐狸,会贴,不就是靠了副乡长的关系吗?我不适时宜地插话说,不是还有乡长书记吗?他说,屁,乡长跟他们穿一条裤子,书记被猪油蒙了眼,刚来,技不如人,象个瞎子。反正,我这么个年纪了,退休早了提拔晚了,吃点儿喝点儿拉**倒了。不过,你们年轻人可不能这样。我提醒你,对那只老狐狸可得注意,千万别让人给卖了,还帮着人数钱。两个年轻人,胖子心眼多,与老狐狸沾亲带故,不可靠;瘦子实诚,是我一手调到乡里来的。
人的第一印象是至关重要的,除非有带有强烈震撼力的事件发生,常常极难改变。这便是人认识的惯性定律。初涉人情的青年人,即使具有再高的智商,观念往往也需要随着经历不断地修正,切不可太多地受这条规律的束缚,否则便有陷入混乱的危险,至少会走不少弯路。所长给我的信息无疑是明确的、肯定的,尽管也可能是真实的、善意的、有效的,虽然我仍不知如何应对,但从一开始便让我不能客观地去面对。就在第二天刚一上班,我正在为去所长家时忘记了买一点儿礼物而懊恼,“林老”便向我传达了这样一些信息,说凡是乡里有新调入人员,党委政府必定会安排一名与新调入人员身份相适应的具有一定级别的领导把所在单位的人员叫到一起共同接风。昨天,我和所长刚走,秘书便来找我吃饭。其实,所长的做法是不对的,白白浪费了一次与领导和同志们联络的机会。他的语调严肃认真庄重而又透着浓浓的遗憾,看不出有丝毫作假的成分。果然,此后的时间里,镇领导象把我遗忘了似地,没有按惯例利用早点名的机会把我介绍给全体乡干部。每到早点的时候,我总是悄悄躲到一个角落,邻座的人便会好意地问我一些情况,总算逐步相互了解了些。我虽竭力不放到心上,但多少总会感觉到尴尬,心情难免郁闷。“林老”象看透了我的心事儿似地,但他跟我的谈话从不正式地认真地谈,总是冷不丁地或者突然意想不到地便说上一两句。他说,这就是后果。之后,他又告诉我,其实,你到所长家也不是白吃的,他在第二天早晨就到单位报销了二百块钱。那时的物价低,按那天的标准,足可以吃四顿,当真如此,岂非…我竭力阻止自己去相信。我实在说不清,“林老”何以会如此锲而不舍地说这样一些话,或许只是如此随便地一说,但我当时的心态却是显而易见的。说起来可笑,那时候,由于身份和学历上的优势,我看不清当时的形势而使自己加剧了丝毫不存在竞争的认识,我居然萌生了自己宜于从政的想法,继而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天生就是从政的料,当然,所说的政仍可怜地局限在所长这一级别上。这样想着,便当了真,遇有不顺时,常以从“林老”那里学来的“赶考的举子出征的兵”来鼓励自己。我在尽可能地获取信息,也希望听到更多的信息,并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虽然仍偏向于听到一些恭维的话。“林老”明显而又准确地抓住了我的这一心态,经常说一些让我真假难辨的话,让我迷迷糊糊如在梦里,因为当时的我并没有多少判断力。尽管所长的话最先让我形成了思维定势,而且带有巨大的惯性,他的话我照例多半不信,更不相信所长会如此低级趣味地去做,但毕竟经不住这种狂轰乱炸似地灌输,渐渐便产生了动摇,突然觉得所长当真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高大,隐隐约约便增加了点儿可憎的成分。这是人思维上的一种很常见的现象,良好的第一印象往往能激发人的想象,把原本如此的东西通过漫无边际的想象逐步幻化至最完美的程度,并长期地保持着,用意志顽固地阻止着它的变化,一旦改变,又往往走向另一个极端。意念中一闪而过的对所长产生的那时我认为大为不敬甚至有点儿恶毒的想法一经出现立即遭到了我思维定势的惯性抵触,我极力否定着,又不断闪现着,这种否定与闪现的争斗反而让这种日渐明晰起来,只能把我导入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之中。
那时候,我理所当然地无法接触到单位的财务去验证,既无法验证又因矛盾而具有如此强大的诱惑力,我便去向胖子和瘦子验证。胖子掌管着单位的钱,他从不背后议论人的是非,在我自觉巧妙无比实是拙劣地问及此事时,他只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与其文化水平极不相符却因《说岳传》而极为流行的“莫须有”,此话后来被“林老”创造性地演绎成“模糊哲学”。瘦子管账,他总是故作深沉,沉思了许久才总算说了一句“别去搀合他们,都不是好鸟”。瘦子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的人际关系远不如胖子好,尽管大家都在传胖子的心眼多,而且还有赌钱的恶习,我曾亲眼见过他“打靠拉杀”的潇洒。他很大方,从不过多地计较个人得失,赌钱喝酒都能放得开。或许正为此,我和多数人一样,还是希望多跟胖子交往。瘦子则喜欢跟我交往,因为我不仅与他们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而且总能让他得到一些便宜。他喜欢攀亲戚,所以他亲戚特别多,甚至我的不少亲戚,他也多少能攀上点儿关系,我们之间似乎也成了亲戚。他常表现出对胖子的不满,甚为不屑地说,充什么大方,早晚要出事。这让我明显感觉到他不能容人,或许就是“光棍不靠痴不靠”的那种人吧,尤其是在他与胖子的分工调整之后,他居然说了一句“这下权到咱手了”,给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所以我做了所长后,始终没让他掌管过财务,不是他不具备能力,而是总担心他出问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