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随粟裕到达海复镇的,还有一九四二年的春天。海复镇靠近黄海和长江出海口,冬天温和,春天寒冷。早春时节的景物同冬天比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所有生物都从沉睡中渐渐苏醒,暗中积蓄着生命的力量。过了些日子,南风一吹,各种花次第开放,大地呈现生机勃勃的景象。抗日的勇士们喜出望外,――脱去了臃肿的棉衣,身姿变轻捷了,打鬼子的时候,身手可以更加利落了。
粟裕来海复镇后司令部设在通海垦牧公司,同时这个地区也成为一师机关司令部、政治部及后方勤务部、海防团、卫生部及军工部的所有生产单位集中地。因为这一带尚未为日寇重视,而且一旦日寇来攻,很多部门可以坐船往海上转移。
来到了海复镇后,陶勇将一个叫松野觉的战俘送到师部。粟裕的师部有一个由日俘组成的反战组织,归敌工部陈超寰领导。以前新四军各部抓到战俘就送军部,“皖南事变”后,各部自己留下一些用来做日寇的反战工作。过去的一年里,粟裕的部队作战频繁,仅从一月至十一月,全师就作战三百三十四次,但抓到的日本战俘并不多。因为日本人讲武士道精神,加上军官有意欺骗士兵,说共产党新四军抓到日本兵,是要挖眼睛、割鼻子、剥皮的,所以日本士兵往往拒绝投降。松野觉是日本广岛人,是陶勇的八团在去年十二月保卫丰利时抓到的。被抓住时松野觉死死地钉在地上大声叫喊:“打死我,打死我!拿枪打死我!”,未几又伸手抓住一个战士身上的手榴弹,差点拉开了玄线。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十几名战士一起按着松野觉,把他结实地绑在一块门板上,然后抬着送到团部。日本俘虏开始一般都想方设法逃走,但两个星期后就不跑了。因为过了两星期,即使跑回去也要被自己人处死。松野觉不跑了,但思想上顽固不化,陈超寰多次教育,旅长陶勇也曾亲自出面教育,但效果一直不好。当时师部集中的其他日俘都身穿新四军军服,积极地参加反战工作,只有松野觉仍穿长衫,袖手旁观,郁郁寡欢。
松野觉不愿帮忙也就算了,只要他不再做祸害中国人的事。他是一个人,不是禽兽,新四军讲人道,没有杀他,给他吃好的,唤起了他的良知,他也不好意思做坏事了。
但海复镇的军民就不同了,抗战对他们来说是份内事,是责任,是义务。特别是粟裕,他肩上的担子更重。因为苏南敌情严重,第六师师部和主力十八旅从去年开始就已经陆续由苏南撤到苏中,第三师在盐城地区的部分防务也由第一师接替。到这时中央电令新四军第一师与第六师正式合并(对外番号不变),粟裕为合并后的第一师师长,谭震林为政委,但谭震林没有到任,他的担子还得粟裕挑着。
摊子大了,事儿就多了。好在吃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这是在江南鱼米之乡,但装备总是制约着这支坚定抗战的队伍。国民党对新四军武器和物资一向卡得紧,“皖南事变”后干脆停止了对新四军的一切武器和物质供应,日寇更是加紧了对抗日根据地的封锁。粟裕的军工部是罗湘涛和程望(上海同济大学出来的)负责,下面有一个修械所,设备简陋,员工也不多。来到海复镇后,粟裕下令正式组建兵工厂,通知叶飞、王必成、陶勇等旅长,要他们把手下的大学生和学过技术的人员调出来,又先后从延安抗大和苏中大队调来几十名干部和技术人员,要他们生产迫击炮弹、手榴弹、地雷、子弹,修理技术比较复杂的连发枪。为了安全,后方勤务部、海防团、卫生部及军工部所有的生产单位都转移到海上。
四月十日,伪军第三十二师师长徐承德率两百余人入侵占领海门县悦来镇。粟裕指令第三旅第七团第一、第三营及海启警卫团攻打悦来镇,击毙徐承德,毙、俘伪军一百八十余人。悦来镇战斗后不久,二分区一仓镇的绅士王冠生、吴宝松、郑达俊会同社会名流王亚陆等十余人一行,专门坐船来苏中军区向粟裕、管文蔚请愿,要求拔除一仓镇这个据点。
日伪军在“扫荡”三仓地区时占据了一仓镇,但日军不敢驻守一仓。因为一仓处在二分区的中心,容易受新四军的围攻。留守一仓的是伪军何韵生团的一个营。伪军也怕新四军打呀,但没法子,作狗就得听主人的,只好乘新四军没来之前抢修工事。挖战壕,砌圩子,修碉堡得要人手,要材料,要地方,老百姓哪有情愿的。伪军怕日军,怕新四军,但不怕老百姓。老百姓不干他们就强拉民夫、强拆民房,挨门逐户驱赶百姓,叫嚣“留房不留人,违者格杀勿论”,搞得小小的一仓镇民怨鼎沸、哭声连天。
一仓镇敌伪据点筑起来后形成了一道南接李堡、北连潘家?约七十华里的封锁线,限制了一师在东台沿海一带活动,所以粟裕已经决定将其彻底拔除。现在一仓的当地乡绅和百姓代表前来请愿,粟裕当即顺水推舟,立即决定派三旅政委刘先胜和二分区副司令员乔信明联合指挥,由三旅八团两个营和东**立团及几个区游击连围攻一仓据点。二十七日晚,刘先胜和乔信明率部经过七个小时的战斗,击毙伪营长,歼敌八十余人,迫使伪军退出一仓。
一仓战斗八团牺牲了三人,负伤三十多人,但打击了伪军,保护了群众,给老百姓壮了胆,撑了腰,也赢得了老百姓更多的支持,苏中抗日根据地日益巩固。粟裕做得顺手,又将原抗大苏中大队扩大为抗日军政大学九分校,校址设在通海垦牧公司,粟裕任校长政委。
抗大苏中大队在粟裕直接领导和指挥下,一直随师部行动,在敌人的包围缝隙里运动,一面战斗,一面学习。他们在一九四一年十月到一九四二年四月七个月中,参加过七次反“扫荡”战斗,一直没有稳定的教学环境。海复镇环境安定,是办学的好地方。当下各旅纷纷将吸收的知识分子和基层干部送到抗大九分校培训深造,专门给粟裕画地图的参谋秦叔瑾也到抗大九分校学习了一段时间。
五月中旬,日军调集十二万余人发动浙赣战役,江南国军三十万人纷纷撤退。而在长江以北的苏中地区,敌我争夺重点已由第二分区的三仓向南推移到了第四分区的启(东)海(门)区。为了将四分区分割“清剿”,南浦旅团下令日伪军加紧修筑一条横穿启东的公路。这条公路一旦建成,第四分区根据地将一分为二,而且交通便捷对机械化高的敌人有利而对粟裕的部队不利。粟裕先发制人,命令第三旅第七团攻击这条公路上的据点三阳镇。
五月十九日,三旅七团袭击驻守三阳的南浦旅团的第五十二大队的一部,激战一夜,毙伤日军三十余人、伪军四十余人,但未能攻下三阳镇,第七团也受到损失,还牺牲一名营长。
粟裕不满意,把第七团严昌荣等人召集到师部,一起总结经验教训,研究改进战法。粟裕对七团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除了七团具有坚强的战斗力和过硬的作风,现在是一师的主力团外,还因为这个团是他从浙南带出来的游击队直接发展起来的部队。
严昌荣为人豪爽,语言诙谐,喜说笑话,但这次见了粟裕闷声不吭。三阳一战失了一名营长,他很悲痛。
粟裕说:“三阳镇这一仗,部队打得英勇顽强,杀伤了不少敌人,应当说打得还是好的。但是必须指出,我们的消耗确实也不小,并且没有捉到俘虏,也没有缴到枪。我们打仗,不能单同敌人拼消耗。过后大家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现敌人正为三阳镇的伤亡而恼怒,急于寻找我军报复。你们要利用敌人骄狂求战的心理,引蛇出洞,消灭敌人于运动之中。”
七团在攻打三阳镇时缴获一具日寇的八八式掷弹筒,粟裕要严昌荣送来看看。严昌荣回去后让一个叫陈应洪的小战士将掷弹筒送到师部。
掷弹筒是一种单兵携带的小型迫击炮,有效射程在三百米左右,这个距离刚好可以弥补迫击炮和手榴弹之间的火力空白,射速也快,一分钟可以打三十发,可以隐蔽在障碍物后发射,也可以打击隐藏在障碍物后射击的敌人。
粟裕看了掷弹筒,连声夸赞:“这家伙造得好!”
当下粟裕要程望组织兵工厂仿制这种掷弹筒,说:“需要什么,跟张渭清同志讲,让他想办法。”
制造武器需要的原材料是日寇禁运的东西,但粟裕手下的采购科长张渭清神通广大。他是上海长大的,他立即在日寇的眼皮底下很快将需要的五金材料、工具及各种机床、做迫击炮炮身用的无缝钢管从上海搞到海复镇。有了这些,程望组织人员很快将这具掷弹筒仿制了出来,只是加工设备和条件限制,他们无法给抛射筒刻上膛线。为了不影响射程和射击精度,他们就加长了炮管。
从此粟裕的一师有了曲射炮,从这个意义而言,七团算是立了一功,但严昌荣仍很不快活。回到七团后,严昌荣根据粟裕的指示,又率部伺机伏击三阳的日伪军,并于六月三日得手。上次打三阳他获得一门小炮,这回缴得一门大炮。
那天上午,三阳镇出动鬼子七十多人、伪军一百三十多人,携带九二式平射炮一门,由警备队长新野率领,押着一群民夫,沿公路往东至斜桥修路。严昌荣头天得到情报,让一营预设伏击圈,一营还秘密拆除了伏击圈里沈家宅和陆家宅十二间半房子,为歼敌扫除障碍。侦察员化装成农民在桥东北公路旁的田头干活,诱使鬼子来抓民夫。当鬼子接近一营三连阵地时,三连突然开火,打倒最前的几个鬼子。当后面的鬼子端起三八枪,嚎叫着向三连扑来,又被三连的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鬼子吃了亏,不敢向前乱闯,盲目地向三连射击。三连指战员以冷枪回击,死死拖住鬼子,引诱鬼子大队人马前来增援。
这时,新野正带领其他日伪军监视民夫修筑公路,听到枪声,先用平射炮轰击三连阵地,随后留下十多个鬼子守炮,其余三十多个鬼子向三连阵地猛扑过来。敌人全部进入包围圈后,西北方向一、二连阵地上的重机枪猛烈开火,东面三连的几挺机枪也一齐向敌人扫射。冲锋号吹响后,七团从西、北、东三面冲进敌阵,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战,将其全歼。此战鬼子指挥官新野以下七十多名命丧斜桥,还有五名日军士兵被活捉,伪军死伤七十多人,其余全部被俘。敌伪军武器弹药全被我军缴获,包括那门平射炮。三阳镇的敌人想增援新野,但被二营打了回去。
在斜桥伏击战的同时,师特务营、海启警卫团一部配合一师主力一部围攻汇龙镇、五仓港,在汇龙镇缴获了一批物资;在五仓港歼敌两百多人,缴获了电台等物资和武器。
斜桥伏击战后,向来吹嘘在战场上不丢尸体的日寇,由于被七团全歼,连拖尸体回去的人也没有了,只好请求七团送还日寇尸体。按照日本军律规定,丢失重武器的指挥官要受到严厉惩处。因此,南浦旅长又给严昌荣写信讨还,说:“贵军三阳镇伏击,可谓英勇神速,殊堪钦佩。如蒙归还皇军前所丢失之平射炮,尔后贵我两军当和睦相处。”
第七团团长严昌荣把这封信转给粟裕。粟裕看过信,笑嘻嘻地对严昌荣说:“这一下,你们七团可把南浦揍痛了,我们师部在海复镇也住不成了,只好搬家。”
南浦获悉粟裕的师部在海复镇后,集中日军一千五百多人、伪军两千多人,向苏中四分区海启通东地区进行大规模的“清剿”,在包场、六甲、吕四等地增筑据点,加修四甲坝到吕四的公路,与海启公路构成平行线,企图从南北两路夹击一师。同时,还封锁了山九门闸至青龙港、四甲至吕四一线。
面对严峻的形势,粟裕和管文蔚他们将后方机关包括供给部、卫生部、印刷所、印钞厂、山炮连等,经三甲由海道北移二分区王家舍地区;抗大九分校先行结业,经二分区北移盐东地区;粟裕和前方机关,仅五十余人,转移南通之石港、北刘桥、金沙间水网地区。
为了减轻粟裕的负担,有了身孕的楚青和粟裕商量,她暂时离开部队,秘密回扬州娘家,等孩子出生后再回部队。粟裕同意了,元旦那次带着乔信明的孩子在日本鬼子的包抄中游走的危险情景浮现在粟裕的脑海里。楚青的父母都还不知粟裕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为了给两个老人看看他们的女婿,两个人借来便服,粟裕又特意理了头发,在驻地外的山坡上,用缴获的一架照相机,照了两人结婚后的第一张合影。借来的衣服小了点,但相片洗出来后效果不错。相片里身着便装的粟裕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楚青水灵清秀,气质华贵。
随后楚青离开粟裕潜回扬州。凡普通怀孕妇女在丈夫面前有撒娇弄气的机会,做丈夫的对怀孕妻子照例有忍气吞声的责任和义务,然而这一切因为日本人,因为战争,楚青和粟裕都不能如正常人一样享受到了。
六月下旬,南浦的人马占领海复镇、吕四镇,但粟裕他们早已人走屋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