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军部战地服务团正在二支队演出慰问,只演了两场就接到二支队司令部转来军部的命令,叫服务团立即回军部,说有新的任务。其实服务团是要为周恩来演出,团长朱克靖也要回去参加会议。当下粟裕与战地服务团同行。
那天下午,战地服务团正在列队,队长正要发出行军的命令,粟裕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战斗班,一个警卫员,一个饲养员和一匹背上驮着行囊的枣红马。
粟裕对他们笑着说:“你们是军部的宝贝,我护送你们回军部。”
粟裕那时在新四军已是一颗灿烂的名星了,成为那些士兵特别是知识分子崇拜的对象。能与粟裕同行,战地服务团成员都感到意外而惊喜,一齐鼓起掌来。出发时警卫班作尖兵先行,粟裕随后,朱克靖团长和服务团的全体再随粟裕的身后,开步上路。
春阳明丽,队伍行进在丘陵道上。每个人背包上挂着一个写着“抗战到底”四个大字的油晃晃的斗笠,挎着一只干粮袋,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尖兵班的战士们一上路就快步如飞;饲养员牵着枣红马,走一段便要小跑一阵。
战地服务团有一个叫吴强的小伙子很崇拜粟裕。吴强原名汪大同,江苏涟水人,参军前在上海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他一九三三年在上海参加左翼作家联盟,以吴蔷、叶如桐等笔名在上海《大公报》和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上频频发表了反映抗日战争生活的短篇小说,如《激流下》、散文《夜行》等,还与姚雪垠(就是那个写《李自成传》的人)合办过抗日救亡刊物《风雨周刊》。抗战爆发后投笔从戎,于一九三八年参加新四军,分配在政治部宣教部做戏剧工作,因出演田汉编剧的《阿Q正传》中的阿Q而在军部出名。吴强还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取介绍信转到皖南新四军来的时候,就听说在江南前线,新四军打的头一仗叫韦岗战斗,击毙了一名日本军官,指挥这次战斗的将军叫粟裕,是新四军二支队的副司令。到了皖南报到后,关于粟裕和韦岗战斗的事情听到的更多了。当时在吴强的心中,也许在许多知识青年的心中,来自工农红军的将军、英雄,是神圣的,是最可爱的,是最值得敬佩的。吴强心里想如果得到机会和他所仰慕的粟裕谈谈就好了。从他那里可以听到更多的关于战争的事情,也希望对将军本人有较多的了解。
现在机会来了,吴强看到粟裕没有骑马,便走出队列飞奔一段,赶到他的背后。
“粟司令,你怎么不骑马?”吴强赶上一步和他肩并肩走着。
“我走惯了,很少骑马。”“长途行军也是这样吗?”“也一样。骑马骑惯了就怕走路。久了两条腿就没用了。”“我还在闽浙赣边区打游击的时候开始有一匹马,后来马变成了累赘,有时候他还要吼叫,容易暴露目标,就杀掉吃了。那时天天移动营地,就靠两条腿。”
粟裕见吴强听得入神,就继续讲下去:“那时候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要做到三个得……”
吴强问:“哪三个得?”
“唔!”粟裕说:“一个打得,一个是跑得,一个是饿得。”
吴强咂咂嘴说:“艰苦!艰苦!”
粟裕笑着说:“没这三个得,坚持不了三年游击战争。”
在整个三年游击战争中,粟裕的处境都十分艰苦。由于敌人太多,遭遇战经常发生,惊险的场面也常出现。有一次国民党军把他们卡在龙泉河和松阳溪两溪之间十多公里的“三角架”里。当时到处有敌人的游动哨,每隔五里十里,总要碰到敌人。但他们终于巧妙地通过了敌人的封锁,一天一夜急行军九十公里,连打七仗,冲出了包围圈。这还不算最厉害的,有一次,粟裕和战士们连续走了三天三夜才脱险。那一次粟裕在革命群众的掩护下,一觉睡了差不多四十个小时。三年里,浙赣路以南,天台山以西,浙闽边以北,差不多所有大小山头都让粟裕和他的战士们走遍了,而且很少走大路,多走羊肠小路,有时根本不走路,走山埂或水沟,以使敌人看不到他们的脚印,无法追踪。那时吃饭很成问题。有时候,敌人的“围剿”稍微松一点,他们可以在树林里烧饭吃,没有炊具就用一只搪瓷缸子。到了宿营地,放半缸子米,半缸子水,用草枝一盖,烧起火来。大家围着火烤一烤衣服,有的就倒在篝火旁睡一睡。睡醒起来,饭已熟了,就开饭。但有时敌人“围剿”很紧,怕暴露目标,不能举火,只好吃生谷子。紧张的时候,一连几顿饭吃不上是常事。断粮时“靠山的吃山”,吃野菜、吃各种野水果,打野猪,套山鸡。
粟裕的腿一直迈得很快,走了差不多二十里了,一点倦意也没有。他似乎发现吴强有点累了,便对吴强说:“你骑马吧!”
粟裕向走在前头的饲养员喊着,叫他停下来,让吴强上马。吴强说:“我不累,不需要骑马。”粟裕一再要吴强骑上去,吴强还是不肯,说:“我跑得。”吴强只想和他一同走着,好同他谈谈。
又走了一段,大约有一里多,他没有说话,吴强也没有发问。吴强在想着:“在长江以南、沪宁线两侧这个地方打游击,是不是还要三得呢?难道在这一带活动,还会和三年游击战一样,一天转移宿营地好几次,吃不上饭吗?……”
“你在想什么?”
粟裕笑着问吴强,吴强没有立即回答,――他怕提的问题太幼稚了。粟裕好像看透吴强的内心似的,接着说道:
“这三个得字要长期坚持下去。在江南打游击与三年游击相比,那时全在山区在土瘠民贫的地方活动,现在这里是鱼米之乡,有山区,有丘陵,有水网,也有平原,地情地形复杂,作战活动的方法方式,自然要和三年游击战争不相同。但要明白,这里是日寇汪伪的心腹之地……”
这时,吴强把他要说的一句话抢着说了:“卧榻之地,岂容他人酣睡?”
粟裕说:“对呀!何况我们不是酣睡,而是像孙猴子那样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翻筋斗呢?他们会让我们翻肠倒肚吗?在江南地区同日本军作战打游击,对我们是个新课题,三年游击战的经验有用,但不是完全有用,要根据新情况用新的方法新战斗形式,创造新经验……。无论怎样,还是要艰苦奋斗!”
“还是要三得。”吴强说。
“对,一得也少不了!”说着,粟裕笑出声来,偏过头来问吴强:“吓怕了?不用怕!多跑跑路,多饿几回,就跑得饿得了。”
“我不怕!打,用不着我;跑得、饿得我相信我行。”说了吴强朝背后的远处望望,又说,“同那些女同志比,总比得过她们!”
“可不能小看那些女同志哟!”粟裕笑着说。
到了宿营地,发现一条肥胖的小黄狗跟着,在粟裕前不住地摇尾巴。
“它是跟着跑来的?”吴强问。粟裕笑着,拍着小黄狗说:“它也跑得。”“你吃狗肉吗?”粟裕问吴强。“吃过。”“那就把它杀了!”粟裕对警卫员说。
宿营地傍着一条小河。河里流水潺潺,清明如镜。吴强回到服务团的住处,把地铺打好,走到河岸上来,见到粟裕正在那里眺望落日将下的晚景,便又走到他的附近。这时灿烂的霞光正撒在清澈的河面上。粟裕的警卫员正在河边给已宰杀了的小黄狗剥皮。
粟裕的家乡湖南会同挨着贵州,贵州人喜吃狗肉,视狗肉为至味,所以会同人不免受其影响。冬天吃狗肉可以驱寒祛湿,民间自古有“吃了狗肉暖烘烘,不用棉被可过冬”“喝了狗肉汤,冬天能把棉被当”的俗语。有小孩子遗尿,吃了狗肉就能解决问题。吃狗还讲毛色,俗语云:“一?二黑三花四白。”黄狗正是狗中极品。不过粟裕喜吃狗肉另有原因,他对吴强说:“对打游击,狗是有害的,所以有狗就杀来吃。也是因为没有别的肉吃,只好吃狗肉。”
回到粟裕的住屋不久就闻到了正在烧着的狗肉香。
“你们在军部多少日子吃一次肉?”“一个星期。”“现在比三年游击战时好多了!那时候三个月不知肉味是常事,能吃到的就是狗肉。偶尔吃得到一次野猪肉。”
狗肉煮好后粟裕对吴强笑着说:“你去把同志们都叫过来,说我请他们吃肉。”
战地服务团的住处只有数十步远,吴强跑过去高声大叫:“喂,同志们,粟司令请吃肉,哪个去?”
楼上楼下好几个人应道:“我去我去。”“要去快去!”
吴强又叫了一声。于是,住在楼上六七个女兵急匆匆地下来,加上欧阳和另两个男兵紧跟吴强奔到粟裕住的房子里。
装得满满一大钵子的狗肉放在一张方桌的中央,热腾腾香喷喷的,叫得人快流口水了。警卫员拿来一瓶白酒,打开瓶盖,也香喷喷的。
粟裕笑着说:“大家不要客气,拿起筷子来。”
于是大家纷纷拿起筷子夹起肉送到嘴里,粟裕端起酒碗说,“没有好东西招待你们。爱喝酒的喝酒,爱吃肉的吃肉,爱喝酒又爱吃肉的就又喝酒又吃肉。”
粟裕酒量不大,只喝了两三口酒就一股劲地吃饭吃肉,吴强他们也不客气,虽然已经吃过饭了,还是大嚼大咽地吃着,吃完一钵子,警卫员又盛上一钵子,又一阵风地吃得光光。一大碗酒也被几个男同志喝光了。
吃过了肉,没有一个人要回到住处。粟裕很有个人魅力,战地服务团的好些同志特别是几个女兵都崇拜粟裕,现在正是他们接近粟裕的最好机会,他们哪肯放过,不约而同地提出:“请首长再给我们讲讲战斗故事好不好?”
“我讲过两次了,应当你们讲了。”粟裕的脸红红的,喝了酒的原因。战地服务团到二支队演出时粟裕给他们讲过韦岗战斗和官徒门战斗。
“不,不,还是首长讲。”一个绰号叫“小皮球”在墙角抢着说。
粟裕朝墙角看一眼,似乎没有看清说话人的面相,便悄悄地问坐在他身边的女同志,问说话的人叫什么样名字,听说叫“小皮球”后说:“我建议,请小皮球唱支歌听听吧!”
众人中竟也有两个附议的,他们同时同声说:“‘小皮球’唱歌我赞成。”“小皮球”不肯唱,说唱不好。
“粟司令让你唱你就唱!”大家一齐鼓掌同声叫着:“‘小皮球’唱一个,‘小皮球’唱一个。”
“小皮球”脸红了,只得站起来,想了想,清清嗓子,唱起了一曲悲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张寒晖于三七年七月在西安作的这首《松花江上》最强烈地触动中国人的亡国之痛,歌声所至,莫不唏嘘。大家受到感染,都唱了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我有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
粟裕和众人一起唱着,脸色沉重,浸沉在悲愤的气氛中。
经过几天的行程,渐近云岭,沿途可见民居墙上书写的标语:“抗战到底”、“为中华民族解放而斗争到底”……。
一个大弯转过,青山环抱之中,一片粉墙黛瓦的房子出现在眼前。――云岭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