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里三点多钟的时候,炮眼先生用红外夜视仪将他们所在的这个绝岭周围察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岭下的人都在坑里趴着,没有任何声息,看来这将是个安稳和平的夜晚。
向前进刚打了个盹,被寒冷侵扰,一个冷颤醒来,黑夜沉沉,雨点还在啪啪哒哒的下,打在雨衣上,声音听来格外不同。他轻轻挪移动了一下,雨衣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微而又轻微的响动,旁边炮眼先生注意到了,移动过身子来,轻声问:“向班长,你怎么样?”
“我没事。你呢?”
“我没事。你的伤口怎么样?不如你现在趁夜黑,退回去吧,跟马小宝先把伤治好,感染了就不好了。天气很恶劣,伤口容易溃烂。”
马小宝已经被送到了后面,等待上军工,把他带走。
“我已经给他们交待了,上军工的时候,多给带些药上来就行了。我还能坚持,没事的。比这严重的伤我都没事,放心。”
“你要不要来支烟,醒醒神,可以止痛的。”
“呵呵,谢了,我没多大的瘾头,还是不抽了。这天气不知道他妈的要多久才能变好,浑身透湿,不好受,冷!”
“你把军毯裹上可能会好些。”黑暗中,炮观员伸出手来,发现向前进没有将毯子盖在身上。“拉过去,盖住头。”
“已经湿透了,盖在身上没什么作用。”向前进忽然想起这炮眼先生经常这样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这样子的潜伏不知经历了多少回。他努力让自己的身子平静下来,不再颤抖,而后问道:“你经常这样在敌人眼皮底下生活?”
“盖住头,我们聊聊,免得声音传出去。嗯,如果你说的是近两年,那可不是经常,而是一直都这样。”炮眼先生叹了口气,“我们这样在前线吃苦,可是能够明白的人有多少?我很多步兵战友,女朋友只要一听说上前线马上就鬼吹灯,让人寒心。我本人还没有女朋友,不怕告诉你,我这次是受处分下来的。”
盖住头以后,两人凑在了一起,开始了老山夜话。
“怎么受到的处分,说说!”向前进漫不经心地问。
“这个么,不说也罢。我这种人牢骚多一点,有时候则是人年轻,火气大了点,对于他们老一辈的人有些事情不大看得惯,这个是当然的了。别看我年轻,可我是部队炮兵的参谋人员,这一次是自愿下连队的。但是话说回来,指挥打仗,对于他们老一辈我没有什么话说。想起来,我很遗憾79年的时候没有跟上去,当时我还小,十六岁,但我们大院里有一些人只比我大一点点就上去了。你呢?人很年轻,作战勇敢,带的班都没话说。说点你的事情来分享一下?我好像还没真正了解过你。大家这也算生死与共了,不知道点你的什么,我还真不好过。”
“呵呵,我是个平凡人,没啥好说的。我不知道你想知道点什么,再说了,我是个乡下人,祖上对国家没什么贡献,更称不上有什么荣光。不过有一点还好,我们家庭是贫下中农,我政治上清白,祖宗八代都没什么污点。再有么,我是在校高中生入伍,哎呀,想起来,我好久都没有跟我的同学们联系了。跟你说,我有个同学,人长得很漂亮的,我好像是在跟她谈恋爱。”
炮观员笑了起来:“好像是在跟她谈?到底有没有啊?”
“我也不知道,通过信,但是好久都没联系了。”
“现在呢?我说的是她,你的这个女同学,在干什么?”
“还在念书。”
“上大学?”
“我不知道啊。可能上了,也可能没上。人很漂亮的!”
“哦!没给你来过信了?好久了?”
“想起来,是有一阵了。不过我也没给她写信,我只是有空了就给家里写写。”
“我知道了,不然你不会不知道她的近况。仗打完了,想干点什么?”
“不知道啊,还有两三年的时间呢,到时候再说。我祖上清白,出身好,到时国家可能会给安置个工作的,听天由命吧。能活着离开这就不错了。不过想起来,我们还真是幸运的了,多看见了几天这里的太阳。一些人上战场第一天就没再睁开眼睛过,长眠在了老山上。我听说我们一个师长的儿子也光荣了,长眠在了这里。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真的要看情况再说。其实,在这个年代,大家的命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分,就像现在你跟我,大家出身虽然不一样,但是有什么区别?想想,值得了!”
“那是,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告诉你,可能这里的潜伏观察结束后,我们就再也不会相见了,我要去上学了。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任务,完成以后就可以离开这里,暂时过几年舒服日子,好吃好喝,不用受这种罪。”
“嗯,不用受这种罪,那倒是的。你本来就可以不用来这里镀金。”他尤其强调了镀金这两个字,令炮观员笑了。
“今夜里真漫长,还不到天亮。”听了听,炮眼先生说。“有时候,我们单独出任务,好几天,好几个星期都不能跟人说一句话,真是难熬!现在可要比以前好许多。我这人什么都不怕,就怕孤独寂寞,没个说话人。”
“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这是在违反潜伏纪律,说不定会拿生命作赌注。不过你能不怕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舍命陪君子。”
“呵呵,管得了那么多?我们学过的战术动作在这地方还都不大用得上呢?人不能太古板,那个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话就说得非常好。”
向前进说了声“是啊”,想起这次的任务观察中看到的情况,不知道那队侦察兵回境了没有,于是转移了话题:“你说说看,昨天白天的时候,那队侦察兵不知道脱险了没有,可能回去了吧。”
“你不是很相信他们的吗?应该没事的。”炮眼先生说。
“我那是安慰你也安慰我们,也许他们全光荣了。回去打听一下,看情况怎么样。也许以后我们也许会像他们那样的冒险,深入敌后去,不小心跟他们的人大打起来 ??”
“那是一定的。你们是什么人,侦察兵,高风险的渗透、出境作战等任务当然有你们来完成。不过我相信你们都会没事的,你们很能打,不过也要看运气了,有时候运气不好,喝口水也会塞牙。”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算了,不赌了。我感觉天象是要亮了,看看再说。”
“这才聊了多久?还早着呢。”炮观员说。
但向前进还是轻轻揭开毯子,把头从里面钻出来,四处望了一眼。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夜晚还是那么黑,雨点还在下个不停。风吹起来,依旧是那么冷,他又赶紧将头缩了回去。
今夜真是漫长,没有边际。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刚才说着话没有留意到,现在可就不一样,他打了一个寒噤。看来还是说话好,可以转移注意力。
老山夜话又开始了。
“我烟瘾犯了好几次了,真他妈的想来一支啊。”炮眼先生听了一会,没什么意外动静,伸手去衣袋里摸东西。
“我的战友们绝大部分烟瘾都很大,但是这不利于健康,尼古丁会害死人的,少抽为好。”向前进说。
炮眼先生呵呵呵笑:“有道理,可是明知道打仗会牺牲,可是你还上前线,怎么说?虽然意愿不同,但实际上不都一样吗?”
“有道理。看来,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到合理的说辞。”向前进听到炮眼先生好像是把那烟拿到鼻子底下去嗅,并没有抽。
只听炮眼先生说:“我以前烟瘾很大,但是真的因为在潜伏期间抽烟的缘故,我的一个战友暴露了,被敌人的狙击手给打爆头。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抽烟,烟瘾犯了,拿出来嗅一嗅,算是对战友的纪念吧。”
“是你害死他的?”
“那倒不是,是他自己,当时是个晴天,那名狙击手已经等待了我们两天了,我们都没有暴露。但是后来,我的这个战友大意了点,认为不会有什么危险,就用口袋捂着头,但是狙击手用的是望远镜,只要有一丝烟雾他们都能发现。”
“那倒是。”向前进点点头。“他们的狙击手耐心相当好,但是也有的会犯错。我就遇上过一个,给我打了。”
“哦?他们的作这种暗杀勾当的家伙,可不是容易暴露的。他们会趴在一个地方几天几夜而纹丝不动,任凭蚊虫蚂蟥什么的咬。山蚂蟥遇上他们的话可就有福气了,会吸得饱满,肚子溜圆滚下身子去。我要是蚂蟥,就专找他们咬。”
“嗯,知道他们为何不怕蚂蟥咬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国家穷啊,没饭吃,当兵的一个个都瘦精精的,全是皮包骨头。蚂蟥咬得牙齿都掉了也没法弄到东西喝,所以心里那个火啊,总之一肚子气,就只好滚圆着肚皮掉下地去了。”
“呵呵。”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的特战人员我们都是相当佩服!到现在,跟他们交过几次手,这些人不错,能打硬仗,不怕死,投降的好像没有。”
“大家都是军人,各为其主。他们说我们搞侵略,我们说他们搞侵略,各自对问题的理解看法不同,都是为了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而拼命,有骨气的人都不会投降,否则那是叛徒,贪生怕死,谁愿意落得这么个不好的名声?再说了,越南人一直都是比较坚强不屈的。”
“是那么回事。但是我们不怕他们,有种尽管放马过来,我跟他们大战三百回合!”
“不错不错!来将何人?快快报上名来,本大爷枪下不死无名之鬼!吭呛吭呛吭吭呛――”
“呀――气杀我也!看枪――哐勒哐勒哐勒哐――”
两人捂在军毯里面忍不住地笑。
“好戏散场,明日继续上演!”笑乐已够,向前进变着腔调,学着京戏对白。
炮观员沉着应答一声:“是――”
前线的夜话终于结束,天在两人的偷乐搞笑声中擦亮,能见度依然不好。眼前除了河谷对面高地的轮廓外其余的什么也看不清,灰蒙蒙的一片。
不一会老天又下起了哗啦啦的大雨,这下子好了,雨水跟雾气把对面高地的轮廓影子也给捂了个严实。
“他妈的!”向前进跟炮眼先生同时咒骂着。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一连十来天都是这样的雨雾天气,山上气温又低,人很难过。
这样子的白天尤其要抓住雾气散开的机会,所以一点马虎眼都不能打。
浓雾、阴雨、寒冷、饥饿,大家苦苦煎熬着。
半月以后,天气依旧是时好时坏,有时一天内变化无常,晴雨不定,让人吃的苦头一遍又一遍。
大家大半时候都是吃罐头,吃干粮,接雨水喝,胃里面越来越空虚,人也越来越瘦了下去。所有人渐渐变得面黄肌瘦,眼睛血红,头发老长,身上越来越脏。衣服里的皮肤长久浸湿,变得发白,许多人裆部的溃烂也早已发作,有时奇痒难当。
大家的时间是以分钟来计算的。每一分钟都是那么的难熬。
二十天后,不知为何,大家感觉军工像好久都没有上来过了,有四五天了吧,可能敌军封锁得紧,他们通行不利。
大家浑身上下一直都是湿漉漉的,一片冰凉。自潜伏以来,没有吃过像样的几餐饭菜,没有喝过一口开水,没有干净的衣服穿,所有人就那样无可奈何地消瘦了下去,有的还患上了重感冒,拉过肚子。
虽然事先准备充分,这类药物带了很多,但身子的虚弱却是不争的事实,吃罐头干粮吃得人反胃不已,一拿到嘴边就想呕吐。
这个时候越是要坚持,不能放弃,坚持当中更不能有任何的放松。
每天吃东西已经变成了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
向前进还在坚持着潜伏观察,每天用雨水口服消炎药。后面高地上的卫生兵曾冒险下来给他察看过两次,两次倒是都给出了乐观的评价。
不知葛啸鸣和武安邦怎么样了。马小宝转移到后方去了后,医生从他半边身上挑出来几十颗石子和弹片,有好几处还打进胸腹,医生费了偌大周章,才取了出来。其腿部皮肤灼伤,坏死一大片。他的内体也受到震伤,估计得有一段时间的疗养才能复原。
前阵子军工是那样说的,但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了,大家一点消息都没有,不知道他们三人到底怎么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