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和我同名的病人(“病”字被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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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3日星期六晴转阴

    我在三楼通往精神病科的走廊,透过窗口看到救护车闪着红灯鸣着笛排成长龙。又是煤矿事故,又是一次大伤亡的煤矿事故。像这样的矿井事故似乎层出不穷,大量的灵魂回归泥土,大量的救护车、担架和人拥堵在医院门口,大量的钱流进外科医生的口袋。媒体曝光过很多次,慰问金发了很多,但从来没见情况改善过。很多时候我真的想不通是为什么。

    走进精神科,迎面走来的小康护士跟我打了招呼,开口也是一句话:“又是煤矿事故!”

    我点点头:“伤亡怎样?”

    “好像死了四十多个,六十多失踪。”

    用不着费心思计算,“又是上百的大事故。”我说。

    但有一件事是需要我好好计算的,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于是我问小康:“对了,今天几号?”

    “6月13号。”

    “啊!那三天前就是6月10日了?”

    “当然了。”小康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这样的运算即使对小学生而言也太简单了吧。

    我别过小康,就朝307病房走去。

    三天前,我接手了307病房5号床的病人……但我并不想称她为“病人”。

    那天一大早,主任找到我,她对我说:“负责一位重症患者的小刘医生,最近因为怀孕请假了。那个小女孩按时接受治疗,但症状没有缓解,反而更严重了,最近经常胡言乱语,连实习护士都怕她了。虽然我经常教导护士要适应各种各样的病人,她还是说一靠近那女孩就脊背发凉,现在连病房都不敢进了……”

    “哪个实习护士?滕英吗?”307病房5号床我也有所耳闻,好像是我们第二医院史无前例的棘手病患。

    “对,就是滕英。我想让你先看看这个病患,临时接替一下小刘。不仅是由于你的能力和小刘相符,还因为那女孩刚好和你同名……叫苏瑶。江苏的苏,琼瑶的瑶。是这两个字吧?”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我的名字的确叫苏瑶,但我没想到那个“著名病患”也叫苏瑶。这是个怎样的女孩呢?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明明是精神病人,我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觉得她会和我有什么相似点,而且,值得认识一下……

    还有,滕英不是最喜欢那些志怪小说、恐怖电影吗,看来也不过是叶公好龙啊。

    主任补充说:“那个女孩平时很沉默寡言,不知道小刘医生用了什么方法取得她的信任。除了小刘医生,她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即使说话也不真诚。我考虑的是你和她同名,也许可以作为沟通的钥匙……病患的父母希望她能回校参加期考,小苏医生,我把她交给你了。”

    我郑重答应下来。苏瑶,和我同名的苏瑶,精神病人苏瑶……虽然联系起来有点别扭,但我的好奇被强烈地勾起来了。她会和我一样瘦小吗?她会和我一样爱读书吗?她会和我一样……

    初次看到病历卡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我确实有点不爽。在病床上坐着静静等待小刘医生的那个女孩,大概是十三岁左右,确实和当年的我一样瘦小。她头发不算浓密,从及眉毛的刘海间可以略窥额头,两旁的头发也没完全盖过耳朵,后面则有几缕垂到脖子,从凌乱中显示出微微的叛逆感。她的发型和薄嘴唇使她的瓜子脸看起来更小,两粒嵌在眼窝里的干乌梅看起来更大更甜,却没有什么光泽。她的四肢虽然都藏在被子里,却可以通过被子的轮廓猜想出它们像芦苇秆一样细长。

    看到走进来的不是小刘医生而是我,她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两粒干乌梅上总算闪过了一点光泽,却是充满警惕和敌意的。她大概在心里呐喊着抗议的词句,两片没有血色的小嘴唇却抿得紧紧的——靠近了我才看清她的嘴唇并不薄,只是由于颜色太淡和干燥而显得薄了。我尽量让自己放松,面部肌肉要组成亲切自然的微笑。

    “刘医生因为怀孕请假了,这段时间由我来代替她……”我的原则是把我所了解的情况诚实地告诉病人,不要小看这些所谓神志不清的人,他们当中也许有些能识破最精微的谎言,“刚好我和你同名,苏瑶。”

    “我知道刘医生怀孕,”她冷冷地回答我,语气和她的目光、嘴唇一样干巴巴,“我听到婴儿担忧。”

    “你能听见婴儿的担忧?”我认真问她,收起了前面的笑容。我已经从好几个护士那里了解到苏瑶的病情,她总说自己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没经验的实习护士,像滕英,往往会认真告诉病人那不过是他们的幻想,这样却往往起到反效果。老练的医生和护士就会顺着病人的思维尝试与他们沟通,但据说小刘医生的沟通方式是这样的:微笑着俯下身去,用甜美的嗓音提问,仿佛对方是异想天开的幼儿园儿童。

    我不会这样做。病患没那么傻,他们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对待他们。我对我的病人一直采取信任的态度,最大程度地信任,这样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也会最大程度地信任我的治疗。我曾经负责治疗一名退役老兵,他被战争时代的幻象包围了,我请他多给我讲他每天在那场早已结束的“战争”中的见闻,结果我们成了忘年交。我还陪一名病患连续淋了好多天的雨,只是因为我们都想证明雨里有精灵。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在精神科里我也变得像个异类,有人说这是我的治疗策略,有人说我自己的精神就不正常,我一概不理。他们不知道,我唯一做的只是认真倾听,认真信任。

    苏瑶(这个名字还是让我觉得很别扭)想了想,回答我:“我听得见。婴儿从母亲那里接收到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虽然他的大脑还未长成,但他的灵魂已经开始害怕了。他很绝望。我贴着刘医生的肚子,告诉他不要绝望,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规律之一,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但我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被医生护士们认为“沉默寡言”的苏瑶居然一见到我就说了这么多话,这让我很振奋,难道我已经成功打开了沟通的门?不过不能太早松懈,这还只是个开始。说实话,继那个可爱的老兵和那个充满梦想的中年人,她是又一个能够瞬间让我想和她做朋友的病患。

    我接着追问:“那……你是怎么听见的呢?”可是这一问的语气和神态掌握得实在不太好,我已经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不知道苏瑶是不是感到我像别人一样在怀疑她,这次她沉默得更久,然后才回答:“就是这样听到的……那你说,‘听’有什么标准吗?一定要用耳朵听吗?一定要20赫兹到20000赫兹之间的声音才能被听到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我怔住了。我讨厌这种定义类的问题,因为如果按照她的思路,那我必定要被引入“‘听’不一定是‘耳朵’这种器官分辨‘20赫兹到20000赫兹的音频’的过程”这样的歧途了,于是我转移了话题。后来我才想起,其实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她,那要看她讨论的是物理学上的“听”,还是有她自己的一套标准了。

    不过在当时,我一如既往地没反应过来,第N次被我的病患摆了一道(也就是说以前也有这样伶牙俐齿的病患欺负我老实人)。话题又转移到了名字,这种“吃回头草”的聊天方式充分证明我在搭讪方面是匹劣马,气氛有点尴尬了。可以看出,另一个苏瑶也不是很擅长交际的人,因为她也一直显得局促。时间很快过去了,我还要继续别的工作,于是只能不好意思地道别。看得出苏瑶其实很喜欢有人陪她,但我却在关键时刻不得不撤退,我很担心这一着会给我们的沟通留下败笔。

    那天中午我给小刘医生打了电话,小刘医生在电话那端说:“是啊,她是对我的宝宝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和灵魂沟通,但要是真的可以,这对我的宝宝造成多不好的影响啊!”不知道是不是和电话质量有关,传过来的声音尖尖的,在“多”字那里升了调,像都市剧里最常听见的怨妇骂街。小刘医生这番话让我心里酸酸的。

    下午我又去看了苏瑶,她似乎早就翘首以盼了,见到我,她第一句话就是:“我喜欢你。”

    “什么?”我感到眼睛一亮,大概暴露出了自己最天真的表情。

    “你和她们不一样,”苏瑶脸上稍微有了点笑意,哪怕只是0.001毫克也很难得了,“她们都不相信我,包括刘医生,她把我当小孩子。她们都以为我喜欢刘医生,其实我只不过是觉得她比她们态度稍好一点,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舒服点。你不一样,你比她们好些。”

    在我租房的那栋公寓里也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大概是网络时代给他们提供了更多的信息,他们总在大人面前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同时又在做着幼稚的追逐打闹、嘲笑逗骂。那些小孩和眼前的苏瑶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话虽这样说,但不得不承认,被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冷着脸说“你比她们好些”实在不是好受的事——你牛什么牛,你没经历过二十八岁,我可经历过十三岁!

    但话又说回来,相处第一天就成功获得病患的好感,可喜可贺。实际上,从苏瑶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对我说“你比她们好些”开始,我就不再想把她称之为“病人”或“病患”了,我愿意相信她没有病,无理由地无条件地相信。也许是因为,她现在的样子,总让我联想起十三岁的自己。

    这一切都是三天前的事了。而就是在三天前我取得苏瑶信任的那个下午,在我的鼓励下,苏瑶非常认真而谨慎地向我说出了那句导致她被认为“病情加重”的话。

    那是她的预言。

    她说:“我觉得很不安……胸口震动得很厉害,发热,好想能闻到奇怪的味道。根据我的经验,应该是在三天后……我梦见,有人,很多人,被埋在泥土和黑色的东西下面……也许,是附近的煤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