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易睡觉微微有些打呼噜,和着熬药之声,这医庐内中确有一番山外隐者之居的独特意境,若不是不远处偶尔传出唐家军士兵的叫嚷声,唐谦几乎就要以为这里是哪座仙山,床上睡的是某位高人隐士了。
唐谦心想:我机缘巧遇,成了大顺的将军,若非如此,倒真愿过这般的隐居生活了。朱四哥与这境界倒是契合得很,他原本就该是游山历水、悬壶济世的高士,现在却做了军医,时不时还要被我抓丁出去做买卖,把祖传的酿酒之法都献出来了,真是难为他了。
乱七八槽想了半日,总睡不着,他干脆不睡了,披上衣服,在朱易的书架上找了一本医术,点燃灯烛,就靠在炉火旁观看起来。翻了几页,这书讲的是各种伤寒疾病的治疗预防,对他这个门外汉来说深了些,大多数词肯本看不懂,无奈的苦笑一声,重新找了本看来浅显些的书再看。
这回拿的是一本《青囊窥鉴》,乃是朱易自编的医道入门教材,对各种医用术语和基本概念做了详尽的介绍,一些比较常用的药材也做了分类简介,相对而言好懂多了。唐谦笑道:“这本还差不多,待我仔细看来。”
唐谦自幼读书极有天赋,往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乡邻常常引以为奇。不到十岁时,他便被乡人当做了未来的“状元郎”。他与祖父二人相依为命,本来家境清贫,不过托这个“未来状元郎”的福,不少乡绅对他祖父礼敬有加,时常周济钱米财帛,日子却也过的不算紧。
后来,唐谦考中乡试第二名。乡试是全省数千秀才参加的大考,能够考中第二名的,不敢说学贯古今,起码祖坟上是冒了青眼的。况且他那时年仅十四岁,实实在在是前途无量,乡人没有一个怀疑他有本事考中进士。以前那些周济过他家的乡绅都自夸眼光绝伦,要知道这也是一种投资,将来唐谦做了大官,能不照顾这些曾经照顾过他家的老乡么?
唐谦祖父却清醒得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不让唐谦进京参加第二年的会试,而是命他踏踏实实的读三年书,然后出去游历一年,待到他十八岁的时候,心智更为成熟,再去参加会试。
不过,这个决定,到底是幸或不幸还很难说。若唐谦在十五岁时会试,中进士的机会也许更大一些。这最后游历的一年,唐谦的学问名没有多大提高,倒是结识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学富五车,却宁愿整天指天骂地也不去考取功名。他们个个衣食无忧,却愤世嫉俗,看世上的当权者都不顺眼,不屑于屈身侍奉。
他们这帮人自称“燕山四友”,为金陵黄九鸣,钱塘霍兰舟,衡山杨冠儒,西安王辞晚。这四人名气不算大,可他们的老师却都是当世无人不知的高士。黄九鸣和王辞晚乃是黄宗羲的弟子,霍兰舟是顾炎武的弟子,杨冠儒则是王夫之的弟子。
正是因为“遇人不淑”,交了这帮朋友,他才会在会试的答卷中突发奇想,写了一大通在他们这帮朋友看来大快人心,大有道理,在考官眼里却是奇谈谬论的话。也就是这样一份答卷,断送了唐谦中进士的可能。更为可气的是,唐谦落第之后,那帮朋友听说了这事,非但不安慰他,反而嘲笑他,为何要去西京参与会试自取其辱?而自此以后,曾经资助过唐谦的乡绅脸色也变得暧昧了,唐谦的祖父再也没有收到过一份资助。
不过唐谦的祖父丝毫没有因此责备唐谦,他反而鼓励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做官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唐谦之所以去参与会试,一个原因很重要的就是为了不辜负祖父的期望,见祖父并不特别强求,他自己也就不强求了。当然,无法一展胸中抱负,也是非常遗憾的,当时他的确失落了好一阵子。期间遇到左剑秋,便顺理成章的跟着他去了山海关了。
哪晓得机缘巧合,经过许多曲折之后,唐谦居然在这海外孤岛上做起了朱易的“学徒”,拿起了许久不曾碰过的书本,就连唐谦自己也感叹人生无常。与当初所不同的是,这时唐谦手中拿的却是医书。一年前的唐谦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学医。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唐谦读完了这本《青囊窥鉴》,又重头翻阅了一遍,这遍要比前一遍快的多了,读完然后掩卷闭目沉思,自觉对书中出现的每个词,每个概念都已经熟知,才笑道:“嗯,这医书也不是那么难读嘛。从前以为多么高深的东西,学会之后却觉得其实并不难。”
他把《青囊窥鉴》放还原处,取来另一本读,这本所讲述的东西又比《青囊窥鉴》深了不少,若非唐谦已将《青囊窥鉴》读熟,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读懂的。这本书也没让唐谦觉着有什么难。读完之后,学上次一般,重新通读,再掩卷沉思。这是他读书的一个习惯,如此之后,书中内容会深深映入他脑中,与以往学过的其他各种相关和不相关的玩意相互对照,形成一个整体。只要想用的时候,一串东西就被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想起来,想忘也忘不了了。
这本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读完,唐谦来了兴致,竟然一星半点的睡意也没有,马上换下一本来读。他越读越快。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如大海,而书本好似河流,眼睛便是入海口,书中文字片刻不停的流入大脑,就跟河流中的水奔流不息的自入海口奔向大海一样。而海纳百川,依旧毫不自满。
不知不觉之中,东方已经发白。唐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看看手中拿的这本《毒总论》,不由的生出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自己一晚之间,居然读完医术一十七本,而书中的知识已经深深的刻在自己心里,再也无法忘记。他许久不曾读书,这一读起来,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比以前更加“会读书”了。
唐谦穿好衣服,去炉边看了看罐中熬的药,见已经熬好,便把药倒入碗中,似模似样的分析了罐子里的药渣。他目下已经略窥医道门径,算不得门外汉了,知道这药是为自己准备的。于是把药凉在一边,要待洗漱过之后再喝。
唐谦推开房门,清晨空气格外新鲜,他闭目深呼吸几次,大呼快意。睁眼一看,花草发新芽,满世界嫩绿,士兵已经开始晨操,喊声阵阵,一派生机盎然。不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却在朝医庐这边走来。不是苏贻彤却又是谁?
唐谦未料到她居然这么早便过来,迎了上去。苏贻彤也看到了他,远远的便用她稚嫩的声音叫道:“十一哥,你的汤煲好了呢!”
唐谦不由的一呆,苏小妹昨晚才取药回去,今早就将汤煲好了,她岂不是也一夜未睡?煲汤是细功夫,要煲出味色,必须隔半个时辰便看看火候汤色,是不能炖上就不管的。唐谦不禁感叹:我熬夜是为了自己,苏小妹熬夜却只是为了我清早起来就能喝到好汤。
苏贻彤走过来,见唐谦衣裳单薄,把他拉进屋内:“十一哥,春天容易生病,清早露气重,更要多穿些衣服,别站在屋外受凉,你还是病人呢。”
唐谦也不违拗,帮他结果食盒,笑道:“我要尝尝苏小妹的汤怎么样。”
苏贻彤进屋,看朱易还睡着,赶忙逃出去道:“朱四哥还没起来啊,这个懒鬼。”
唐谦拉着她进来:“怕什么,又没有别人。”
苏贻彤红着脸进来,见唐谦床尚未铺好,便上去去铺。
唐谦笑道:“别忙了,一会儿在铺吧,来陪我喝汤。”
苏贻彤陪他坐到火炉边,真大眼睛看着他:“我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要是不好可别笑我。”
唐谦问:“你自己没尝么?”
苏贻彤摇摇头:“说了要你喝第一口的,你快喝吧,喝完给我说说。”
唐谦看他认真的小脸,忍不住笑道:“笨蛋,陪我一块喝不久知道什么味儿了,干嘛非要我告诉你?”
苏贻彤伸了伸舌头:“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唐谦盛了两碗,一碗给苏贻彤,苏贻彤忙道:“怎么能让十一哥给我盛呢,我自己来。”
唐谦笑道:“你为我忙了一夜,帮你盛都不行么?我又不是什么官人老爷,你也不是我的丫头。”他把给苏贻彤的那碗汤细细的吹温,才递给她。
苏贻彤却不喝,只是道:“你先喝。”
唐谦微笑道:“不,你先。”
苏贻彤摇着小脑袋道:“不的,你先。”
却听一个声音道:“别推来推去了,我先吧。”58xs8.com